等一颗星

>邻居家有个从不说话的男孩,整日关在琴房练琴。

>七岁那年,我哼着不成调的旋律路过他窗前。

>他破天荒推开窗:“刚刚那首,可以再唱一遍吗?”

>十年后,我在音乐厅听见那首旋律。

>聚光灯下,他对着话筒说:“这首《等一颗星》,献给七岁时拯救我的女孩。”

>“她消失十年,而我找了她十年。”

>演奏结束,他看见最后一排起身离场的我。

>追到后台时,他声音发颤:“我的星星…回来了?”

---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搬家货车的帆布顶上,声音闷得像捶打着一面旧鼓。我缩在车厢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塞得快要裂开的旧书包,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另一种声音。那声音穿透湿漉漉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像一缕月光,固执地流泻过来——是钢琴声。

清晰,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秩序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打磨光滑的小石子,精准地落下,敲打在人心上,有些生硬,但奇异地好听。它来自隔壁那栋小楼二楼紧闭的窗户。

“小雨,别傻愣着!快,抱着你的宝贝书包下车!”妈妈的声音带着雨天的急躁,穿透帆布顶棚。我回过神,笨拙地跳下车厢,脚下的泥水立刻溅湿了崭新的、带着点塑料味的白色凉鞋边沿。雨水混着搬家扬起的尘土,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和青草被踩踏后的微涩气息。

新家小小的院子有些凌乱,堆满了湿漉漉的纸箱和包裹。我踮着脚,努力避开地上浑浊的水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隔壁二楼那扇窗吸引。琴声就是从那紧闭的白色窗扉后面流淌出来的,像一道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我的脚步。我下意识地循着那声音,慢慢挪到了两家院子相隔的、低矮的木头篱笆旁。

篱笆上缠绕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蔷薇,几朵惨淡的花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我仰着小脸,努力想看清那扇窗后弹琴的人。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砖块,身体猛地失去平衡!

“啊呀!”

惊呼脱口而出。我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进了篱笆另一边邻居家的花圃里。泥土和残败的花瓣瞬间糊满了我的新裙子,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书包也飞了出去,里面的书本和几颗玻璃弹珠狼狈地滚落在湿泥里。

头顶的琴声,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叶片和泥土上的沙沙声。我窘迫又疼痛地趴在那里,不敢动弹,脸上滚烫,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泥里。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细微的“吱呀”一声。

我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隔壁二楼那扇总是紧闭的白色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面。是个男孩。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珠,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的眼神很特别,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好奇,也没有任何孩子该有的情绪波动,像在看一件……窗台上突然出现的陌生摆设。

他静静地俯视着摔得一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我。雨水顺着他家的窗沿滴落,打在我旁边的泥土上,溅起小小的泥点。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忘了爬起来,忘了疼痛,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回望着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喂!小雨!你趴人家花圃里干什么呢!快出来!”妈妈焦急的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我猛地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膝盖却疼得使不上力。慌乱中,大概是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也可能是摔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我嘴巴不受控制地、小声哼起了一段完全不成调的旋律。那调子破碎又跑音,是我刚才在车上无聊时瞎编的,脑子里还残留着雨点敲打车顶的节奏感:“滴答…咚…嗒啦啦…”

声音又轻又抖,几乎淹没在雨声里。

就在我挣扎着要撑起身子的时候,头顶上方,那个缝隙里,传来一个声音。

干涩,生硬,像很久没有转动过的门轴,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刚刚那首,”那声音轻轻地飘下来,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很久,“可以再唱一遍吗?”

---

雨后的傍晚,空气像被洗过一样清冽。我抱着膝盖坐在自家院子的小板凳上,对着花圃里那株刚被我“摧残”过的可怜蔷薇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子上半干的泥点。膝盖上的擦伤涂了红药水,像两个滑稽的小太阳。

“吱呀——”

那熟悉又带着点期待的声响,从隔壁二楼传来。

我立刻抬起头。果然,那扇白色的窗户又被推开了一条缝。缝隙后面,是沈默苍白的脸和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细瘦的手,轻轻指了指他窗台下方的位置。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用硬纸折成的小盒子,方方正正的,像一个小小的宝箱。盒子下面,压着一张同样崭新的白纸。

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地跳起来。我飞快地瞄了一眼自家厨房的方向——妈妈还在里面忙着收拾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我蹑手蹑脚地溜过篱笆,跑到他家窗下。

拿起小盒子和纸。白纸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字,一笔一划,像印刷体一样工整,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笨拙:“给你的。谢谢。”

我打开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三颗包装精美的、进口的牛奶巧克力糖。金色的锡纸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微光,散发着甜丝丝的诱人香气。

“哇!”我小小地惊呼出声,惊喜地抬头看向窗户缝隙里的沈默。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似乎比初见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掠过的一尾小鱼。

“谢谢!”我咧开嘴,朝他用力地笑,高高举起那盒糖果晃了晃。

他微微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窗户轻轻合上了。

从那天起,那扇紧闭的白色窗户,对我有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放学回家,只要我背着书包经过他家院墙外,那扇窗总会适时地“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有时,窗台上会放下一小盒包装精致的点心,有时是一本画着漂亮图案的空白乐谱本,还有一次,是一小盆长着圆润可爱叶片的绿色小植物。每一次,都压着一张写着“谢谢”的、工整的白纸。

而我的“回礼”,就是音乐。我的书包里,总装着几页空白的乐谱纸。我会在课间,在放学路上,甚至在帮妈妈剥毛豆的时候,把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不成形的调子哼出来,努力地把那些歪歪扭扭的音符画在五线谱上。那些旋律有的像蹦跳的溪水,有的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多的时候,是模仿隔壁传来的那些时而冰冷时而流畅、时而像积郁着风暴的琴声片段。我画得并不好,音符常常歪出线外,节奏也一团乱麻。

傍晚,我就跑到沈默窗下的花圃边,踮起脚,把画得乱七八糟的乐谱纸,塞进他推开的那道窗户缝隙里。他似乎总是等在窗后,纸递进去的瞬间,就能感觉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接走。

窗内,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些歪扭的音符,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窗外,我仰着脸,竖起耳朵,捕捉着里面传出的细微动静。很快,窗内那架沉默的钢琴就会苏醒。

他弹奏我的“作品”。那些破碎的、幼稚的调子,经过他指尖的触碰,仿佛被施了魔法。杂乱的线条被理顺,不成型的节奏找到了精确的脉搏,单调的音符被丰沛的和声包裹。我的“小溪”变成了清澈流淌的河流,我的“树叶沙沙”化作了一片风穿过的森林。他弹奏得极其专注,每一个音都像被仔细打磨过,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完美。阳光透过窗户缝隙,落在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偶尔,他弹着弹着,会停下来。窗户缝隙里,会递出另一张纸。那上面的音符清晰、干净、排列得一丝不苟,旁边有时会加一个铅笔画的、小小的问号。那是我乐谱里某个模糊不清的节奏,或者一个怎么也写不准的音高。我盯着那个问号,歪着脑袋使劲回想,然后指着纸上某个地方,对着窗户缝隙大声解释:“这里!这里要快一点,像小鸟突然飞起来那样!” 或者,“这个音要重重的!像…像爸爸关门那样‘嘭’的一声!”

窗户后面,会传来极其轻微的“嗯”。接着,钢琴声会再次响起,刚才那个模糊的地方,果然变得像小鸟一样轻灵,或者像关门声一样有力了。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共享秘密般的快乐会悄悄爬上心头。

日子像叮咚的泉水,在琴声和纸张的传递间悄然流淌。直到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得几乎要把树叶点燃的夏日下午。

我捏着刚画好的新“作品”——一段模仿知了鸣叫、跳跃又带着点夏日烦躁的旋律,兴冲冲地跑到他的窗下。

“吱呀——”窗户应声推开缝隙。

我踮起脚,刚要把纸塞进去。一个尖锐、冰冷的女声,像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地从他房间的深处刺了出来,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默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跟那个野丫头来往!她懂什么?她只会用那些垃圾调子浪费你的时间!污染你的天赋!你是要站在大舞台上的!不是跟这种……”

后面的话被一声沉重的关门巨响粗暴地打断。

窗缝后面,沈默伸出来接纸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那几根总是稳定地落在琴键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却在微微地、难以自抑地颤抖。他的脸在窗缝的阴影里,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白得像一张脆弱的旧纸。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里面翻涌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惊惶和痛苦,随即又死死地凝固住,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空白。

时间凝固了。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道窄窄的窗缝,窗缝里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和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空白。

我手里的乐谱纸,轻飘飘地掉落在窗下的泥地上。我甚至忘了去捡,只是像被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头顶。窗内的死寂,比刚才那尖锐的斥骂更令人窒息。

下一秒,那只僵硬的手倏地缩了回去。“砰!”

窗户被猛地从里面死死关上,力道之大,震得窗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扇紧闭的白色窗户,重新变成了一道冰冷、拒绝的墙。

---

新家客厅的灯惨白,光晕下,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妈妈坐在唯一收拾出来的旧沙发上,脸上是连日奔波和争吵刻下的深深疲惫,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车票,指节用力到发白。爸爸沉默地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肩膀垮塌着,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弯了脊梁。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却照不进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小屋。

“……厂子没了,债主堵门,老家那边…还有点指望。”妈妈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只能先回去避避风头。小雨,去…收拾你的东西,就带最要紧的。”

“现在?”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视线慌乱地在妈妈疲惫的脸和爸爸僵硬的背影间来回扫视,“那…那沈默……”

“别管别人了!”妈妈猛地打断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焦躁,“管好我们自己!快去!”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猛地转身冲向自己的小房间,眼泪汹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我胡乱地扯开抽屉,抓起那个装满了我和沈默之间所有“秘密”的铁皮糖果盒——里面塞满了我们传递过无数次的、涂涂改改的乐谱纸。那些歪歪扭扭的音符,那些被他修改得工整漂亮的旋律,那些画着小小问号的纸条……像一场无声电影的碎片。

我抱着盒子,像抱着易碎的珍宝,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一头扎进浓稠的夜色里。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路灯的光晕在泪水中扭曲变形。隔壁那栋小楼就在眼前,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此刻一片漆黑,像一只紧闭的、冷漠的眼睛。

“沈默!沈默!”我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黑暗嘶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利、破碎。我用力拍打着楼下冰冷的铁门,金属的冰冷触感直刺掌心。

“开门!沈默!是我!你开窗啊!”

回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那扇窗户,那扇曾经为我推开过无数次缝隙的窗户,此刻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是不是也听到了他妈妈那番话?他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野丫头”?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调子是“垃圾”?巨大的恐慌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沈默…”我的声音弱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我要走了…很远很远…”

黑暗的窗户,依旧沉默。仿佛那扇窗后,连同那个苍白沉默的男孩,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铁皮盒子冰冷地硌着我的手臂。我颤抖着手,把它放在了他家冰冷的门廊台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吞噬了一切光亮的窗户,我转过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向等在路边的、那辆即将把我带离此地的车子。夜色吞没了身后的房子,也吞没了我七岁世界里,唯一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

---

十五年光阴的重量,足以把一座城市从骨子里重塑。此刻,我坐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那冰凉光滑的座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印有烫金节目单的纸张边缘。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木椅漆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期待混合的气息。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流淌下柔和的光晕,照亮了猩红厚重的天鹅绒帷幕。

我刚刚结束一场冗长而令人窒息的跨国视频会议,身心俱疲。助理小陈大约是看我状态太差,自作主张买了这场据说一票难求的新锐钢琴家沈默独奏音乐会的票,近乎强硬地把我塞进了出租车。

“林总,您需要透透气,换换脑子。”小陈的话不容置疑。

换脑子?我扯了扯嘴角。此刻坐在这里,只觉得周围衣香鬓影、低声交谈的精致人群,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那些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那些冰冷的数字报表,还有母亲日渐憔悴却强撑的面容……无数碎片在疲惫的脑海里沉浮、碰撞。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节目单上那个名字:沈默。墨色的印刷体,简洁冷硬。旁边是他的侧影剪影,线条锐利,看不清神情。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来自记忆深处蒙尘的角落。那个雨天的花圃,那个窗缝后的苍白男孩,那些在琴声中流淌的、不成调的旋律……像水底的倒影,被投入一颗石子,晃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怎么可能?那个沉默得像影子、被母亲斥责为不该与我接触的男孩,和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名字重合?荒谬。

灯光倏地暗了下去。所有的低语瞬间消失,偌大的音乐厅被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笼罩。我的心跳,在黑暗中不自觉地加快了一拍。

猩红的天鹅绒帷幕缓缓向两侧拉开。一束孤冷、纯粹的追光,像凝固的月光,笔直地打在舞台中央那架巨大的黑色斯坦威三角钢琴上。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步入光圈中心。

是他。又全然不是记忆中的他。

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勾勒出清冷的线条。曾经苍白的脸颊褪去了少年的脆弱,下颌线清晰而冷硬。他微微向台下鞠躬,动作简洁,带着一种疏离的优雅。抬起头时,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那张脸,褪去了稚气,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是他。那个名字的主人。那个……窗缝后的男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的轰鸣。指尖捏着的节目单边缘,无声地起皱变形。他真的成了聚光灯下的人。那个曾被斥责不该与我接触的“自闭症”孩子。

他坐下,没有多余的言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像即将叩开命运之门的钥匙。短暂的静默,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第一个音符落下。

如同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积蓄已久的、沉甸甸的等待。紧接着,旋律流淌开来。像月光下蜿蜒的小溪,清冽,带着一丝初生的凉意,却又在清冷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温柔暖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旋律……破碎、跳跃、带着夏日蝉鸣的躁动和一点点委屈的、孩子气的哼唱……被时光淬炼,被赋予了灵魂的骨骼和血肉,变得如此丰沛、流畅、惊心动魄地……熟悉!是我!是七岁那个雨天,我摔进他家花圃时,慌乱中不成调哼出的破碎音符!是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模仿知了鸣叫的、带着烦躁跳跃的旋律!是我塞进他窗缝里的、所有那些涂涂改改、幼稚不堪的“垃圾调子”!

它们被拆解,被重塑,被赋予了生命。那些我曾以为早已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秘密的声响,此刻正以最辉煌、最完美的姿态,响彻这庄严的殿堂。每一个变奏,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精准地踩在我记忆深处最隐秘的节拍上。那不是简单的回忆,那是灵魂的共振。十五年的时光轰然倒流,将我狠狠抛回那个堆满纸箱的雨日,那个推开缝隙的窗前。

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也无法抑制身体的轻微颤抖。我僵坐在冰凉的座椅里,像一个溺水的人,被这汹涌而至的、只属于我和他的过去,彻底淹没。周围的一切——辉煌的灯光,屏息的观众,这金碧辉煌的音乐圣殿——都模糊、褪色,成为遥远的背景。世界里只剩下那架钢琴,和琴键上翻飞跳跃、仿佛承载着整个宇宙重量的手指。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悠长的余韵,缓缓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余音袅袅,缠绕着穹顶,也缠绕着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心灵。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时间本身也被那最后的音符凝固。

下一秒,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骤然爆发!轰鸣着席卷了整个音乐厅,震耳欲聋,带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激动。观众席像被点燃的海浪,一排排站起,潮水般涌向台前,掌声、欢呼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追光灯依旧笼罩着他。沈默缓缓站起身,走向舞台边缘的话筒。那挺拔的身影在沸腾的声浪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独。他微微抬手,掌声如同被无形的指挥棒压下,迅速平息,只剩下无数道灼热目光的聚焦。

他微微俯身,靠近话筒。舞台的强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色的阴影。整个音乐厅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这首曲子,”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干涩、低沉,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又奇异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叫《等一颗星》。”

我的心跳,在他吐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彻底停滞。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深埋心底的名字。

“献给我七岁时,”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那个摔进我家花圃的女孩。”

“是她,哼出了第一个音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台下汹涌的人潮,投向一个遥远的、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点,“是她,用那些…别人眼中的‘垃圾调子’,给了那个关在琴房里的…怪物,一道裂缝。”

“怪物”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她消失了十年。而我,找了她十年。”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聚焦于某处,而是投向一片虚无。那双曾经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睛深处,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无法抑制的、浓烈到令人心悸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了漫长岁月的渴盼。

“如果…如果她今晚,碰巧在这里,”他的声音终于彻底失去了平静,破碎的颤音再也无法掩饰,“这首曲子,是我全部的…寻找。是我…所有的等待。”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饱含复杂情绪的掌声和低低的惊呼声再次轰然炸响!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撼、感动和好奇,在偌大的观众席上急切地搜寻,试图找出那个被天才钢琴家用十年时光和一首惊世之作寻找的“星星”。

而我,在他那句“找了她十年”出口的刹那,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轰鸣在耳边炸开,世界天旋地转。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一只被滚烫的烙铁烫伤的动物,只想逃离这铺天盖地的灯光和几乎要将我灼穿的目光。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在那些探寻的目光捕捉到我之前,在舞台中央那道孤寂的视线锁定我之前——

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汹涌的人潮开始向舞台方向移动的缝隙中,跌跌撞撞地、狼狈不堪地逆流向外冲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身后,那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主持人试图控场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被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彻底淹没。

推开沉重的安全出口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空旷消防通道特有的、带着灰尘和水泥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靠在冰凉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眼前阵阵发黑,只有刚才舞台上他苍白的脸,和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渴盼,一遍遍回放。

后台通道在哪里?混乱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

后台走廊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与舞台的辉煌刺目截然不同。空气里混杂着尘埃、松香、汗水和残留的昂贵香水味。巨大的音响设备堆叠在角落,像沉默的钢铁怪兽。脚步踏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盲目的冲动冲到了这里,此刻却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木头,僵硬地靠在一面冰冷的、贴着褪色海报的墙上。海报上,正是沈默那张轮廓冷硬、眼神疏离的宣传照。指尖触到海报冰冷的边缘,猛地缩回。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似乎要挣脱束缚,撞碎肋骨冲出来。每一步逃离都耗尽了力气,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刚才舞台上他最后的话语,那句破碎的“找了她十年”,还有那双翻涌着痛楚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我的神经。

怎么办?撞见他?说什么?承认我就是那个消失的“星星”?然后呢?十五年分离的鸿沟,早已物是人非的彼此,还有当年他母亲那声冰冷的斥责……无数纷乱尖锐的念头在脑中尖叫、撕扯。离开!现在就走!趁他还没从台前下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走廊深处传来,像是沉重的门板被失控的力道狠狠撞开。紧接着,是凌乱、急促、几乎是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地敲打在空旷的走廊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仓皇,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疾冲而来!

我的心跳骤停,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向旁边一闪,试图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壁和旁边一个堆放着道具箱的阴影夹角里。

太晚了。

一道颀长、瘦削、裹挟着剧烈喘息和舞台灯光余温的身影,像一阵失控的风,猛地冲到了我刚刚站立的位置前方。他骤然刹住脚步,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晃动。是沈默。

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黑色的礼服前襟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舞台上那种冷硬、疏离、掌控一切的姿态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濒临极限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模糊的海市蜃楼,却恐惧那只是又一场幻觉。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不顾一切的焦灼,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扫过这条昏暗走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堆叠的道具箱,每一片浓重的阴影,都被他锐利的视线反复穿刺、搜寻。

那目光,最终,无可避免地、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凝固了。

昏黄的廊灯在他头顶投下模糊的光晕,照亮了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变化。那双在舞台上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出我惊惶失措的脸。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冰冷疏离的硬壳寸寸剥落,露出底下翻涌了十五年、早已被时光熬煮得滚烫的岩浆——难以置信、狂喜、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几乎将他整个人焚毁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力。那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洪流,在他眼中激烈地冲撞、咆哮,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高大的身躯无法自控地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又猛地顿住,仿佛害怕惊飞一只停驻在指尖的蝴蝶。

那只无数次在琴键上翻飞跳跃、精准如机械的手,此刻正抬在半空,朝着我的方向,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幅度大得惊人。那颤抖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肩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摇摇欲坠。

昏暗的光线下,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被激烈情绪烧红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孩子般的恐惧和近乎哀求的确认。

“……我的星星……”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金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崩溃的、令人心碎的颤栗,“……回来了?”

那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的颤音,像一把裹着冰棱的钝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最深处,猛地一绞。积攒了十五年的所有堤防——那些自认为坚固的理智、疏离、物是人非的认知——在这一声带着血泪的呼唤面前,轰然崩塌。

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透过朦胧的水光,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寻求支撑般地伸出手,指尖无措地碰到了身旁冰凉的墙壁。

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并非光滑冰冷的水泥。

在墙与旁边巨大道具箱的狭窄缝隙里,在昏暗光线几乎无法照亮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微小而坚硬地凸起着。

那是一个刻痕。

一个小小的、极其熟悉的图案。三片柔嫩的花瓣,环绕着中心一点——一支樱花枝的轮廓。

和当年搬家时,我行李箱上挂着的那个廉价塑料风铃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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