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伯請地于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于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後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變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萬家之邑于智伯。〔註:公邑,謂六遂餘地。家邑,大夫之采地。此又與四井之邑不同。又都,國都;邑,縣也。左傳:凡邑有先君宗廟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築,都曰城。此謂大縣邑也。杜預引周禮四縣為都,四井為邑,恐誤。四井之邑方二里,豈能容宗廟城之邑方二里,豈能容宗廟城郭!如論語十室之邑,西都賦都都相望,邑邑相屬,則是四縣四井之都邑也。若千室之邑、萬家之邑,則非井邑矣。項安世曰:小司徒井牧田野,以四井為邑,凡三十六家;除公田四夫,凡三十二家;遂大夫會為邑者之政,以裡為邑,凡二十五家。遂大夫蓋論裡井之制,二十五家共一里門,即六鄉之二十五家為一閭也;小司徒蓋論溝洫之制,四井為邑,共享一溝,即匠人所謂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也。居則度人之眾寡,溝則度水之眾寡,此其所以異歟!毛、項二說皆明周制,參而考之,戰國之所謂邑非周制矣。致,送至也。〕智伯悅。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與。任章曰:何故弗與?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後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桓子曰:善。復與之萬家之邑一。
【白話】
不久,智瑶向韩虎要求割让领土,韩虎气得发抖。段规说:“智瑶喜欢占小便宜,性情又十分刚愎,如果拒绝,一定对我们发动攻击。不如给他,他尝了这种甜头后,必然对别人如法炮制,别人不给,一定发生战争。我们既可以逃过一劫,又可以坐以待变。”韩虎就把一个拥有一万户人家的城市,送给智瑶,智瑶大为高兴。接着向魏姓家族族长(桓子)魏驹,也要求割让领土,魏驹打算拒绝,他的总管(相)任章问道:“为什么不给他?”魏驹说:“没有理由而强迫割地,欺人太甚,当然不给他。”任章说:“正因为他没有理由强迫割地,我们才应该给他。给他之后,智瑶必然认为自己聪明不可一世。一旦不可一世,必然轻敌。而我们被迫害的几家,才有可能精诚团结。以精诚团结对待轻敌,智瑶的性命,不会长久。《尚书》说:‘将击败他时,先使他恶贯满盈。将吞食他时,先喂他一点东西。’不如答应他的要求,使智瑶被胜利冲昏了头。然后,我们再暗中动手,魏家为什么最先挨智家的当头一棒?”魏驹同意他的看法,也把一个拥有一万户人家的城市,送给智瑶。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趙襄子,襄子弗與。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襄子將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晉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寬也,民必和矣。乃走晉陽。
【白話】
智瑶对自己谋略的高明和判断的正确,十分满意。于是变本加厉地向赵家新任族长(襄子)赵无恤,指名要蔺邑(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西)、皋狼(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西北)。这一次,他碰了钉子,赵无恤拒绝,这对习惯于胜利的智瑶,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打击。他取得魏、韩两家帮助,攻击赵无恤的住宅。赵无恤准备逃离晋国首府新田(山西省侯马市)时,考虑投奔何方,侍从们建议说:“长子(山西省长子县)最近(距侯马市航空距离一七〇千米),而城堡刚刚修竣。”赵无恤说:“人民刚完成巨工,已经筋疲力竭,再要他们卖命守城,谁会这么傻?”侍从们又建议:“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仓库充实,也是好地方。”赵无恤说:“地方官已剥夺了人民的财富,如今我们再去剥夺人民的性命,谁肯帮我?只有投奔晋阳(山西省太原市),晋阳是我们赵家的老根据地,尹铎又待人民宽厚,人心必然跟我们认同。”于是,投奔晋阳。
三家以國人圍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高二尺為一版;三版,六尺。〕沈灶產鼁,民無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禦,韓康子驂乘。〔兵車,尊者居左,執弓矢;禦者居中;有力者居右,持矛以備傾側,所謂車右是也。韓、魏畏智氏之強,一為之禦,一為之右。驂,與參同,參者,三也。三人同車則曰驂乘,四人同車則曰駟乘。左傳:齊伐晉,燭庸之越駟乘。杜預注曰:四人共乘者殿車。乘,石證翻。〕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也。
【白話】
智瑶亲率三家联合兵团攻击晋阳,四面包围,密不通风。然后决开汾水,波浪滔天,跟城头仅有三块筑墙木板的惊险差距,没有灌过去。城内艰苦支持,浸过来的河水逐渐增多,民家的炉灶都告崩塌,遍地鱼蛙。然而,民心坚决,没有人想到投降。智瑶在城外高冈上巡视,魏驹、韩虎在一旁陪伴,看到洪水滚滚,波浪滔天,晋阳城像一叶孤舟,眼看就要沉没,喜不自胜说:“到今天我才知道,水可以亡人之国。”听了这话,魏驹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韩虎,韩虎用脚也轻轻碰了一下魏驹,他们惊惧的是,汾水也可以灌安邑(山西省夏县,魏姓家族根据地),绛水也可以灌平阳(山西省临汾市,韩姓家族根据地)。
絺疵謂智伯曰:韓、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從韓、魏之兵以攻趙,趙亡,難必及韓、魏矣。今約勝趙而三分其地,城不沒者三版,人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無喜志,有憂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讒人欲為趙氏遊說,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趙氏也。不然,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田,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請使於齊。
【白話】
智家的謀臣絺疵(絺,音【吃】)警告智瑤說:「韓、魏兩家,可能叛變。」智瑤說:「你怎麼知道?」絺疵說:「我只是靠常情判斷。很顯然的,他們一定會想到,一旦趙家滅亡,下次的對象定是韓、魏。我們跟二家約定,消滅趙家之後,三家共同瓜分趙家領土。城不被淹沒,只差三塊木板,人民飢餓,互相格殺吞食,晉陽陷落,就在旦夕,他們應該高興才是,可是二人卻憂形於色,如果沒有陰謀,那才奇怪。」智瑤不相信。第二天,智瑤把絺疵的話告訴韓虎、魏駒。兩人委屈萬狀,指天發誓說:「這一定是趙家的反間之計,挑撥盟友間的感情,使你因懷疑並防備我們二家,而鬆懈了攻擊晉陽的軍事行動。試想一想,我們再傻,也不至傻到捨棄已經到口的趙家領土,而去幹危險萬狀必不可成的荒唐勾當。」等到二人告辭,絺疵進來,質問智瑤說:「怎麼回事,你把我昨天說的話告訴了他們?」智瑤吃驚說:「咦,你怎麼曉得?」 絺疵說:「我發現他們抬頭向我凝視了一下,腳下踉蹌,加速腳步,低頭走掉。很顯然的,他們已知道我看穿了他們的肺腑。」智瑤不肯承認自己觀察錯誤。絺疵眼看大難就要發生,要求出使齊國,脫離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