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

“嗞……砰!”“嗞……叭……叭叭!”

“哪里在放花炮?”老建被一连串的声音吵醒,他下意识地想翻身爬起来,动作做了一半却被胸口处传来的阻力阻止。

“该死!”老建诅咒道,之前动作做的太猛,胸口还有些微微地发闷。摘下眼部按摩仪,又取下隐形多功能眼球修复镜,在床头的一个黑色按钮上一按,那层盖在身上的电子棉被瞬间消失。老建使用的电子棉被是他所使用的为数不多的高科技产品之一,它既能保证下面睡着的人冬暖夏凉,又能根据睡姿自动调整按摩方法。说是保证冬暖夏凉,其实现在的人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暖,自老建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冷暖是什么滋味,冷暖,据说最近也要出了地球到外太空那些中继星球上才能体验到。

老建使劲地眯起眼睛四处望,虽然到处仍是一片朦胧,但还是能分辨出没有花炮的亮光。像老建这个年龄的人,还能记起花炮的声音以及那五颜六色的样子,要是年纪再稍小他几岁,或许就根本不知道花炮是什么了。老建今年四十九岁,在他六岁前,那时还是有小部分人家会在新旧年之交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放花炮,那声音此起彼伏,那光亮鲜艳夺目,给小小的小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自六岁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花炮,也没有听过花炮的声音了。听说为了环境保护的缘故,整个地球上都已经禁止了燃放一切与花炮鞭炮同类的“环境污染物”。

“第二次自动提醒:亲爱的用户,现在是2035年2月8日0点5分,农历2035年正月一日,新的一年到了,祝您新年快乐!嗞……砰!”“嗞……叭……叭叭……”又是一阵阵花炮声传来。

“原来是自动推送的重要时刻提醒。”老建恍然大悟,“我还真以为又可以放花炮了呢!”他从床边桌上端过一杯早就准备好的净口水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漱了两下,吐到了床角边上的自动污水回收处理器里,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污水回收处理器自动恢复了干净与干燥。戴上高强度聚光增色隐形眼镜,站起身来,赤身走到墙边的换衣柜里,点了几下门上的几个按钮,几秒种后走出换衣柜,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色的连体衫。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得穿红点,要不老爸老妈看了会不高兴的。”老建喃喃自语。

楼下的餐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年纪与老建差不多,都是些熟面孔,名字他却一个都叫不出来。老建面无表情地跟几个望向自己的人点了点头,就走到了自己经常坐的那个临窗的位置上。窗外仍是如往常一样安静,只有那一栋栋大楼的巨型显示屏上在放着一些庆贺新春的视频,比如有栋大楼的显示屏上正播放某位领导人的新春致辞,有栋大楼上的显示屏上则正在播放一段年轻歌手组合的歌舞表演。现在时间是0点55分,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还在睡觉,所以这些都只是图像而已,没有声音。其实即使有声音,也完全被高科技隔音墙挡住了,屋里的人根本就听不到,这样只放视频不放声音,只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习惯而已。

长相甜美的机器人服务小姐走了过来,温柔的问老建需要些什么,老建照例点了一份“真餐”。“真餐”是像老建这种年纪以上的人叫出来的,与之相区别的是近几十年出现的更受小一辈接受的“新餐”,而小一辈的叫“真餐”为“旧餐”。“新餐”是一种能量食品,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把人体所需要的能量直接通过一个叫能量输入器的东西输入到人体里,方便直接又省时,但对老建这种早就尝过“口腹之欲”的人来说,却不过瘾。也正因为如此,仍有一部分人坚持着旧的饮食方式,只是坚持来坚持去,坚持的人越来越少,而即使是所谓的“真餐”,从食材到烹饪方式,也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接近“新餐”,估计用不了多少年,等老建这一辈人老去,死去,可能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人类最初的饮食方式了。

老建嘴里嚼着一块几乎没有油水也没有咸味的回锅肉,两眼却看着外面出神,心里正想着今天这大年初一怎么过?或许是因为物质的需求越来越淡薄,现在的人越来越重视精神方面的追求与享受,老建称之为“人类文明消失前人类最后的垂死挣扎”。在老建看来,如今这个世界,越来越变得不可思议,很多事情变化得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他经常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胡闹”。持老建这种看法的人不算少,可惜这些人大都是中老年人,不是当今社会的主流人群,所以他们也影响和改变不了什么。

“有一条来自‘爸爸’的即时视频通讯请求,请问您是否要接受?”戴在耳朵上的微型耳脑发出柔和的声音提示。

“接受。”老建叹了口气,一年一次的说教又要开始了,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那就不如早点面对早点完事吧!

低低的一声“嘀”,老建面前瞬间出现一片光幕,一对年纪看起来跟老建差不多的男女出现在光幕里。这片光幕是与他自己的隐形眼镜配套的,只有带着这眼镜的人才能看到,旁边的人即使离他再近,也看不到什么。

“爸,妈,祝你们新年快乐!儿子给你们拜年了!”老建换上微笑,先开口道。由于太久没有过什么表情了,他即使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

“小建,祝你也新年快乐!你正在吃饭吧?”爸爸道。

“是的,爸爸,你们俩吃过了吗?”

“唉,这饭啊,吃不吃也就那样,没什么胃口,反正也饿不死。倒是你妈胃口好,整天开心得跟才十八岁似的。”

站在爸爸旁边的妈妈推了爸爸一把,说道:“什么叫开心得跟十八岁一样?我现在七十岁,可你说我看起来跟以前四十岁时是不是差不多?你还别说,依现在的科学水平,过几年说不定我还真能变得跟以前十八岁一样呢!”妈妈摸了摸眼角那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皱纹道。

“是是是,这个很有可能的,到时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妈妈是我妹妹呢!”老建附和道,他知道妈妈最喜欢听人说她年经漂亮。

“你也快五十的人了,还是长不大,跟你妈一样,七十多的人看起来跟十八岁一样,那不成了妖怪?”爸爸说。

“你就是死脑筋,小心到时我这十八岁的‘妖怪’甩掉你这老古董,我好再找个年轻帅气的!”妈妈笑吟吟地说。

“你还找个年轻的,你还是想想怎么给你儿子找个老婆,让他给你生个孙子是正经!”爸爸反驳。

“让人头痛的来了!”老建想,正待像往年一样岔开话题,妈妈却又接口了:“你怕什么,咱们小建这么年轻,找老婆还有大把的时间。”

“是是是,妈妈说得对!”老建如蒙大赦。

“我说的当然对,不过你爸说的也没错!说说,进展怎样?去年过年时你可是承诺过,今年年前给我们找个儿媳妇,现在在哪呢?让我这当妈的瞧瞧!”

老建没想到妈妈的攻击目标转得这么快,可他自己确实是连女朋友都还没有一个,更别提老婆了。家里倒是有几个服务型机器人是女性模样,他曾想带一个过来凑个数,可又怕万一被妈妈看出来,如果真被她看出来,那问题就更难搞了,最后只能放弃。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就成了妈妈一个人摆事实说道理,旁征博引几千年前到昨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她所知道的男婚女嫁的“案例”。是的,老建妈妈以前是大学教授,说个把小时都不用停下来喝口水,更何况说的是她最拿手的儿子的感情生活?

“总之,不管怎么样,”妈妈总算要下结论了,“今年年中你要找到女朋友,到时我会亲自过来给你把关,如果合适,年底前就结婚。”妈妈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反驳余地,要不是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恐怕她会亲自来包办婚姻似的。“你也别不服气,你看看你妹妹,比你还小几岁,儿女都快二十了,以后你儿子跟她儿子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叔侄俩。”

“好了好了,你也别逼他逼得太紧。儿子,记住,找老婆关键是要人好,只要年纪差不多就行了,至于长得是不是漂亮,这不重要,反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结没结过婚也不重要,反正能生……”爸爸插进来说道。

“谁说不重要,我儿子为什么不能找个漂亮的?还结没结过婚不重要,谁说不重要了……对,你爸说得对,能生孩子是最重要的!”妈妈本来是跟爸爸抬杠的,可抬着抬着又同意爸爸的说法了。

老建头有些疼,可也只是有些疼,从三十岁开始被爸妈念叨这事,念叨到今天已经快二十年了,想不麻木都难。可其实老建心里不好受,父母三个孩子,自己年纪最大,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且不说妹妹的孩子都十好几的,就是弟弟也结婚好几年,孩子都好几岁了。这几年爸妈的全部工作重心都落在自己身上,老建是很把孝顺当回事的人,对此心里是又着急又难过,可结婚这事是说结就能结的?

接下来又被念叨了十来分钟,在爸爸的劝说下,妈妈总算是熄火鸣金收兵了,挂掉视讯前爸爸最后还加了一句:“小建,反正都已经担搁了,也不急在一时,可一定要找个合适的。”说完就挂了。挂了没两分钟,老建感觉到胸口处微微一阵抖动,他从胸口处掏出财富卡,只见上面显示一行红字,“有新的进帐,点击查看详细信息。”老建点开一看,是爸爸的帐号,他还留了句言,“儿子,新年快乐!接压岁钱!”钱不多,可即使老建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几十年来爸爸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给压岁钱。

不久,弟弟妹妹的视讯请求也相继发了过来,老建跟他们互道了新年好,简单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就挂掉视讯,此时已经是二点多。通过财富卡帐号,老建给弟弟妹妹的孩子都发了压岁钱红包,虽然他从没亲眼见过他们,每年也只是特殊日子里能在视讯里看到他们几次,可毕竟是有血缘做为纽带的亲戚,要做的还是不能少,更何况他最不缺的就是钱。压岁钱一发出,马上就收到侄子侄女以及外甥们设置的自动回复,或许大家都忙,都不想因为个小红包去浪费时间。

如今这世界,只要你想,从地球到其它附近的星球都不算难事,反而从自己家到别的什么人家变得越来越难。不管你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在自己家、甚至某间房里完成,唯一的例外是如果你想做的事是要亲自见某个人。另外,即使是一家人,几天不见面也是常事,而需要见面的时候,双方之间总是隔着几层薄薄的屏幕。就拿老建来说,除了在楼下吃“真餐”时遇到的人,他能亲自见到的人,或是说能见到他老建本人的人,还真是没有。说实话,他甚至都已经忘了住宅楼外面的路平是不平(虽然他肯定是平的,到如今这个年代,路上人已经很少,路反而又宽敞又平坦了)。

一份回锅肉才吃了一半,又接了几个视讯,使得原本就没什么味道的回锅肉这回又连温度也失去了。老建在考虑要不要加热一下继续吃,可才考虑了几秒钟就放弃了。他站起身来,刚走到电梯门口,就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严,你怎么啦!”老建转过身去一看,“是他?”

在这餐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一个人独占一桌,来吃饭的人见面次数多了或许会互相点头致意,但从来都不会聊上几句,所以说互相都不认识。说“几乎所有”,是因为只有一桌不一样,那一桌每次都是坐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足有瘦的那个两个那么重不止。老建第一天出现在这餐厅时就注意到这两个人,他无法猜测他们的年纪,但至少看起来他们比自己爸妈还要老些。那时这两个人看到他,都曾笑着点头向他示意,其中那个瘦的还曾走过来问他是否愿意与他们同桌。现在那个瘦的正趴在桌上,那个胖的正在拍着他的肩膀,一脸的焦急的样子,显然那个瘦的就是他口中的“老严”。

老建想起那次“老严”过来邀请他同桌时,他有些紧张,也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当时他四周打量了一下,看大家都是一个人一张桌,便拒绝了他的邀请。是“拒绝”,而不是“婉拒”,因为如今这年代,每个人已经不再那么虚伪的摆着笑脸说着套话去对待一个陌生人,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没必要去讨好、哪怕是应付一个陌生人。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从他们脸上看到的那种让他觉得陌生的表情,现在想来那种表情或许叫“失望”。

要是往日,老建肯定就回过头去走进电梯然后回自己家了,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不是因为新年第一天大家要互相帮助,而是每次一到新年这几天,老建就觉得特别孤独,觉得人生索然无味,他特别地、非常地想要有个人呆在自己身边,虽然真有个人在身边他又可能会觉得不习惯。

即使这样,老建还是犹豫了,一时无法决定自己要不要过去看看。一个胸口有着个大大“+”字的医疗机器人经过老建的身边,向老严走了过去,鬼使神差地,老建也跟了过去。

看到医疗机器人过来,那个站在旁边的老严的胖朋友让开到了一边,不过仍是一脸焦急样子,两只眼睛在机器人与老严身上不停地打着来回。医疗机器人的双眼闪过一阵不同颜色的光,那是她在扫描老严的身体,很快,医疗机器人得出了结论:“是心肌梗塞导致休克,病情非常严重,已经停止呼吸,脉搏也正在消失,需要尽快做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行,那你赶紧给他做啊!”那个胖的说。

“先生,根据国家相关法律规定,已经禁止医疗机器人对病人做此种急救,而且在我的数据库里也没有相应的知识,请您尽快联系病人家属,并尽快把病人送到医疗中心急救,病人只有大约五分钟的抢救有效时间。”医疗机器人有条不紊地说着。

“家人?他的家人都在国外,谁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五分钟,五分钟哪里够?送到医院都不止五分钟!”胖朋友大声喊道。

医疗机器人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盯在了老建身上,“杨先生,根据核对我的系统资料库,您曾是外科医生,是这里唯一有过从医经验的人,请问您是否可以帮助这位病人?”

老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是,他曾经是医生,可那是外科医生,而不是内科、更不是心内科医生,而且,自从二十多年前大量采用医疗机器人,他就已经被医院辞退,他更是不得不换了行业,到如今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接触过病人了。

老建有些犹豫,没有回答,那个胖朋友见他这样,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抓住了老建的手,然后用焦急又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杨先生,求求您救救老严,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伙伴了,他比我的亲人还要亲,请您一定救救他!”

老建用了很大劲才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他苍白的手背现在已经变得通红。老建倒是没有怪他太用力,只是冷漠地说:“我不是内科医生,而且也二十三年没有接触过病人了。”二十三年,这是让他多么刻骨铭心的二十三年!

“那您会心肺复苏吗?您以前是医生,一定学过的对不对?”

“我学过,可从来没有用过。”老建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道。

“没其它更好的办法,只能请您试试了,你没听她说吗?只有五分钟......哦不!只有不到三分钟的有效抢救时间了!”

老建没有再多说话,长年累月的独居生活让他已经习惯了能动手就不动嘴,即使是工作需要,也更多的是使用书面文字,而非与人交谈,再次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旁边的医疗机器人见了,上前把老严抱起来,快速地把他平放在地上,然后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您大约还有两分半钟。”

深吸了一口气,老建单腿跪到老严旁边,不需要仔细回想怎么做心肺复苏的细节,他把老严的下巴微微抬起,使其口腔自然打开,然后开始一下一下的按压老严的胸部心脏位置,半分钟后,开始给老严做人工呼吸,然后又接着做胸部按压,再做人工呼吸。

两分半时间已经过去,可老严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老建也不敢停下来。老严的那个胖伙伴一会儿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严,一会儿又看向忙碌的老建,没看出任何好转的迹象,便又看向身旁的医疗机器人。机器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对他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刘先生。”

胖刘先生听了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道:“老严,你要是就这么走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从小认识,成为最好的朋友和伙伴,到现在已经八十年了啊,为什么你突然就弃我而去了呢?”

老建一边继续做着心肺复苏,一边想着自己是否还需要继续下去,他在等医疗机器人提醒他停下来,毕竟继续做下去已经没有了意义,或是等待胖刘先生来提醒。可他们两个似乎都忘了老建还在哪里忙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一个人提醒自己。

直到又做了五组心肺复苏与人工呼吸,他都快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老严突然有呼吸了,虽然有些微弱,时断时续,可从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确实是快要醒过来了。老建心里竟然有些惊喜,这种感觉连平时自己做成了一单巨额的交易也从未曾有过。他停了下来,把老严的身体稍稍翻过来,让他呈侧趟的姿势,又仔细的检查了老严的心跳和呼吸,他确定他醒过来了。

胖刘先生看了他的举动有些不解,医疗机器人却再次扫描了一遍老严,然后竟然带着机器人独特的惊讶口吻对胖刘先生说:“刘先生,真是奇迹,严先生活过来了!”

“真的?!”不敢相信的胖刘先生费劲地蹲下身体,差不多把头贴在地板上,以方便去看到老严的眼睛,只听老严声音微弱地说:“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头那么低,屁股那么高,你当你是大炮吗?”说完他竟然笑出声来,只是声音仍是很微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脸色也微微发青。

餐厅里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他们都知道刚才老严经历了什么,可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胖刘先生大声的说道:“哈哈,老严你真的又活过来了!”他拍了拍老严手臂,竟然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差点撞倒了站在他旁边也在低着头看的医疗机器人。他没顾得上扶住差点被他撞倒的机器人,而是再一次抓住了老建的手,比之前更用力,不停地摇晃甩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建以逃难一样的方式速度逃回了自己的家中,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想起餐厅里所有人,包括餐厅所有员工以及各种机器人都向他走过来时的场景,他还心有余悸。在公司,即使你工作出色,被推举出来当着上万公司同事说话,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同时看着你。他们有的在听耳脑中的各种信息,有的在抓紧机会听音乐休息,有的在用手脑看新闻、学习,或是玩游戏,就是没几个人真正听你讲话。老建也理解,成功是无法复制的,他们听了也学不会,更何况这种演讲通常都是些老生常谈,听不听每个人都背得出个大概来。

老建感到“害怕”的,不是有人盯着自己,而是他似乎听到了心跳,他听到了老严的心跳,他听到了胖刘先生的心跳,他甚至从每个看向自己的人的眼中听到了某个人的心跳,这种感觉很奇特,这种感觉很陌生!

坐在沙发上,老建陷入从来没有过的思绪中。这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己太久没有和外人说过话?是自己太久没有接触过其他人?还是别的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原因?老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上传来微微的震动,耳中仍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莫非自己突然又活过来了?!

二十多年前,老建被医院辞退,这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事,可问题是,那工作已是他与旧的生活方式唯一的连接点,自从那天自己打包离开医院那个小小的岗位,他告别了他的工作,告别了他的女朋友,告别了自己原来的家,来到这个新城市,可以说,他告别了除了父母以外的所有过去,他甚至对自己说,自己已经告别了生命!自己现在所处的只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半生活”状态。

后来他选择加入了一家刚成立不久,规模很小但很有创新精神的高科技公司,二十多年来,那家公司已经成为国家有数的大型高科技公司。开始几年,他以为自己慢慢接受了新的位置新的生活,可几年后他发现自己虽然干得越来越好,可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再也感觉不到生活的热情,他再次陷入了那种“半生活”状态。

作为公司的高管,老建他有钱,他也有比普通人多很多的机会,去接触一些只有他这一类人才有资格接触的东西:高科技奢侈品,金钱,女人,甚至权力。可他从不刻意去追求,甚至还会主动拒绝。他不希望、也不喜欢别人看到他,他几乎只用普通人用的东西,他一直住在普通人住的房子里。只要他愿意,他有很多次机会能找一个能让大多数人眼红的女人做妻子,但他都放弃了。二十多年来他只追求过一个普通的女人,而结果他竟然被拒绝了,原因是他不是个普通人。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没有连续两次“使用”过新餐,今天是第一次,因为他不想下去看到那些人,他知道那些人会看着他。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当他拿起能量输入器时,却又感到那么呕心,呕心到他无法继续下去,虽然他只需要让输入器接触到自己任何一处皮肤就行。他带了个帽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大半张脸,乘坐电梯再次来到了楼下的餐厅。

果然,一开始每个人都在看他。显然一个帽子不足以让大家认不出他来,不过老建不在乎,帽子挡不住别人,但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自己看不到他们,那自己完成可以当成他们也看不到自己。

服务机器人过来的时候,他点了一条鱼,两份青菜,一个人慢慢的吞咽着。

餐厅里突然传来杂乱的惊叹声,欢呼声,声音大到他实在无法再当成听不到。他顺着大家看的方向看过去,窗外中心大楼的大屏幕上,那个足有二十几层楼高的大屏幕上,他惊讶地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而这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屏幕上的自己一脸平静,眼睛低垂,嘴抿得紧紧的,毫无生气。

过了一小会,他的头像变小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消失的时候,他的小头像(其实还是有两套房那么大)停在了屏幕左上角,而大部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知名的脱口秀主持人,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明显自己从没见过的人。

这时候,餐厅里的大屏幕上也显示出与中心大楼大屏幕一样的画面,而且还特意把声音放了出来,老建听到那个主持人正说道:“下面,让我们来尝试连线我们的‘奇迹创造者’杨先生,希望他能接受我们的采访。”然后那个主持人转过脸来,面对着屏幕这边,说道:“杨先生,您好!希望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跟我们说几句,您接受吗?”

因为他也正抬起头看着屏幕,两人的眼睛似乎正隔着大屏幕在进行对视,所以他也注意到全餐厅的人再次都望向了自己。莫非他说的杨先生是自己?他不知所措,再次低下头来,让帽子不但遮住自己的眼睛,而且还挡住自己的脸。

“杨建先生,您好!”主持人继续说道,“您能跟我们连线吗?”

这次是再确定无疑的事了,想来这里不会有另一个杨建。

“说什么?我没什么好说!”老建低声地自言自语道,可他马上发现他的下半句清楚的从屏幕那边传过来,他有些诧异,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有一个服务机器人正把自己的一只手指伸在自己面前,只是之前自己低着头,没有看见。

“杨先生,是这样的:自从昨天您救了严先生的事被大家知道后,全城的人,特别是所有年纪偏大的人都亲切地称您为‘奇迹创造者’,据在餐厅服务的医疗机器人小组组长介绍,当时他们小组的某成员已经断定严先生已经失去生命特征,可您却仍然没有放弃施救,是您的坚持,才最终成功的救活了严先生。我们想问的是:当时的您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在医疗机器人已经做出此结论的时候仍坚持对严先生施救的?请问您跟严先生认识吗?”

老建不知道怎么回答,尴尬地看着四周那一双双显得有些热切的眼睛,这些人自己这些年曾见过很多次,可他以前从未与任何一个打过交道,更别说去叫出其中某个人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看着屏幕里的主持人,服务机器人乖巧地挪了挪位置,再次把手指伸到了他面前。

“我当时别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想着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停止,你信吗?”老建仍是轻轻地说道。

“杨先生真幽默!”主持人有些尴尬地对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是啊,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有这么幽默了。”那年轻人也配合着主持人说道。

“幽默?胡扯!”老建心想,不过他也不想跟他们做无谓的解释,干脆就闭嘴不说了。

“杨先生,您之前认识严先生吗?”主持人道。

“见过而已,名字都不知道算认识吗?”老建反问道。

“呵呵,还是这么幽默!”那个年轻人先插嘴道。

“杨先生,如您所说,您之前连严先生名字都不知道,自然算不上认识他,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出手救他?”主持人继续发问。

“这……”老建犹豫了,即使是他自己,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如果真要找个答案,只能是:“当时刘先生在求我,所以我就……”

“哦,那您之前认识刘先生?”主持人追问越来越紧,似乎没发现老建已经有些不快。

老建确实是有些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烦躁,他觉得自己的某种隐私被他揭开了,他被刺激到被冒犯了,他原本苍白的脸现在微微发红,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自己头顶冲,让他不能保持冷静,不能好好的思考。

“怎么?难道一定要有目的才去帮助别人?难道一定要认识才去帮助别人吗?难道你遇到一个陌生的快要死了的人你可以但你却不会伸出手来帮助一下?”

三个连续的问题问得餐厅里所有人开始大声的鼓噪起来,这些平时互相之间都不说话的人现在也不管身边的人叫什么,开始说话了。

主持人有些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老建(其实是看着屏幕),反而是旁边的年轻人首先反应过来,反问道:“可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们真的一直都是这样吗?”老建盯着屏幕上主持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那个年轻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明显这问题问的不是他,又闭上了嘴。主持人微微低下头想了一会,若有所思的低声说道:“不是的,我们原本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们原来不是这样的!”餐厅里有几个年轻明显更大些的人说,其中就包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老建身旁的胖刘先生和老严。

“不是,我们原来不是这样的!”餐厅里其他的人也加入进来,一起大声说道。

在这一刻,大家的某一记忆似乎同时被唤醒了,一时之间都陷入了对那段时间的回忆之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平静的微笑,偶尔两个靠得较近的人无意间互相对视一眼,都伸出手来跟对方握手,口里轻轻的说道:“我们以前不是那样的!”

“这样”和“那样”,听起来似乎不一样,可每个人心中都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原来大家都是一样。

这时候,主持人也似乎从回忆中醒来,对着对面的年轻人说:“我们原来不是那样的,那不是我们!”他似乎又觉得他不会懂,因为他太年轻,他转过头来对着屏幕这边,声音平缓,但又足够清晰和大声的说道:“我们原来不是那样的,那并不是我们!”说完后,他的眼里似乎也有了些湿润,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把头低了下去,在他不经意间一撇头时,大家清晰的看到他耳后的白发。


老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名人,不止是在他所在的这栋楼,在这个城市里他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而他所居住的这栋楼,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楼,对此,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很骄傲,而且他们开始有了些改变,比如每天吃饭时会跟见到的每个人打招呼,现在很少有人会再独自坐一桌,大家会互相讨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当然这些变化的前提是大家都互相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对方。

有些节目甚至想联系老建做个专访,他都拒绝了。这本来是再小不过的事,他觉得没什么值得这么做的。后来又有些节目想采访他,他没全拒绝,但他的条件是,这采访必须是面对面的,而不是隔着那层屏幕。

被采访过几次后,来采访的人就少了,而老建的名气似乎也并没有因此而增长。当然老建并不在乎,他最近感觉有些不一样了,因为他住的这一栋楼里开始有人来找他,有时是一起聊聊天,有时是一起去健身房健身,当然有时也一起下去吃饭。而他也慢慢的交上了几个“朋友”,有时候他也会主动的去找他们。更大的不同是,他们开始在他们这栋楼的周边活动,散步,运动,聊天,而不再总是在房中,在餐厅做这些事。

这种状况或许一直会这样下去,除非再有什么事情发生。老建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直到那天刘永波和严世荣来找他。

刘永波就是那个胖刘先生,而严世荣就是那个瘦瘦的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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