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只被放生的老鼠……
小桃确实和我说过细节,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她相聚多半会喝酒,以我逢酒必醉的秉性,小桃说起放生和我没丝毫关联的一只老鼠时,我听得不认真记得不够真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及至终于被我当作文中的某个素材应用时,我也不得不为这模糊的记忆添加入我的想象,以还原大致的情景。
(小兄弟说老鼠咬坏了她家的不少东西,无外是衣服鞋帽之类,对它是恨之入骨,便买来一只捕鼠笼,果然有老鼠中了招。但看到老鼠在笼中绝望可怜的眼神,就动了恻隐之心。据说,离开笼子后老鼠并没马上跑路,还在窗台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感谢小兄弟的不杀之恩。
然后神奇的剧情在我小兄弟夸张而充满童贞的语气中表现出来:后来,橱中的衣物再没被咬坏过。
可惜的是我对小兄弟太过了解了,她是写诗的,连一只掉到菜里的蜘蛛,都会被她形容成“风中飘来的大长腿姑娘”,那么关于一只被“捉放曹”的老鼠,她完全有理由杜撰出些神奇的传说出来。更何况她也信佛,逢初一十五的偶然会到寺庙里烧几柱香虔诚地拜拜佛像的那种。在我们颜市兴福寺,就有关于高僧为虎拔矢的传说被铭记在册过。小兄弟多半也是知道这个典故的,再用诗人的丰富想象力和她内心原本清澈纯净的善恶观来臆想一番,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那只放生的老鼠后来是否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并在鼠群中言传身教,最终不再咬小兄弟家中的衣物,听起来着实不可信。当然对于小兄弟眼中的光芒,我没必要拂了她的兴致,附和着连声称奇。)
很巧的发新作文当天,我和小桃约好一起喝酒,我在赶往市区的路上那会功夫,她就看到了我写的文。也许是不再年轻气盛,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我杀死一只蟑螂而口诛笔伐,隐瞒了她的真实想法,又或者是交往的久远知己知彼,明白我们彼此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退而求其次,求同存异来得更省事。更相反的是她转发了我的作文,并且注明“我就是文中的小兄弟”来标明她对我的支持。也是,她这样的做法双方都满意,她为“出境”小小得意,我也为得到她的“原谅”心生感激。
我为她带了瓶2010年的过期红酒,她为我准备了一瓶陈年的53度酱香白酒。
还是老地方,吴越轩,虞城闽江路上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小桃先到,连座席也是偏角落的老位置。老板娘都已相熟,其实我们去的也不多,一年多则三五回,少则二三回,只是年份足够多而已。
还没喝尽一杯酒,话题就转到那只老鼠身上,小桃指出我作文中关于老鼠的描述很有大相径庭的意思。
真相是这样的,当年老鼠把小桃最爱的连衣裙咬了个大洞,还把房间吊顶里的电线咬坏了,殊如此类,终于让她忍无可忍奋起反击。
那只老鼠并不是中了鼠笼的机关,只是一张粘鼠纸而已。老鼠特別硕大,怕它挣脱,她老公还特意找东西将中招的老鼠往粘纸上按了一下,让它在泥潭中陷的更深了一些,然后用马夹袋将老鼠和粒纸一起装了,扔到了很远的一只垃圾桶里。
隔了几天,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老鼠爬上小桃家二楼客厅的窗户外,隔着玻璃和她对上了眼。据小桃的说法,它的眼神哪有乞讨求饶或是悔过自新的味道?凶狠暴戾,一点也不怕人,甚至用脚趾拔拉窗隙,尖利的爪子和窗框磨擦,吱啦作响。
之所以确定是那只中招的老鼠,是因为它身上掉了好大一片毛,它的尾巴伸的笔直,像是中世纪武士手中执的长矛,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里都是凶光。
按小桃的分析,这只侥幸逃得性命的老鼠是特地回来向她示威的。人用恶毒的计谋陷害于它,置它于九死一生之地,它照样历经磨难逃出生天,不回来给人类见识一下,岂不让人类没了敬畏之心?
只是再往后的情节大同小异,那老鼠自在窗台上现了回身后,偃旗息鼓,从此后神秘失踪,小桃的房子里再没出现过老鼠。
小桃手中的酒殷红似血,眼神之中依稀还有重逢那只老鼠时的惊奇,我半举着酒,却有点失神。
原来当年小桃并没放生一只老鼠,最多是没有对它赶尽杀绝,比起我利用一张卫生低生生溺死一只蟑螂来略略慈悲了一层纸的厚度。那么关于她如何用一堆华丽辞藻形容一只迷途知返的老鼠,就不是她作为诗人的美好臆想,倒是我不经意之间杜撰了脱离正常逻辑的细节。
我凭什么捏造这样的细节出来?也许是我对诗人想象力的一种惯性思维,认为像小桃这样的女子,必定有着超脱我境界的慈悲。在她的眼中,即使是一只作恶多端的老鼠,也有一百一千条宽恕原谅它的理由。
那么我又依稀想起那条鲤鱼,多年前那天同样是在酒后,我们在太湖小岛的农家乐里吃了鲜美的白鱼白虾莼菜,还购了些农夫手工炒的白茶,酒足饭饱后沿湖边散步打回。湖水轻摇,渔夫捕获到了一条大鲤鱼。
我必须脱离我对诗人持有的惯性思维,再次审慎地回忆当初的细节,又或者说我可以重新设计着捏造出一些不那么清新脱俗的细节。
小桃说鲤鱼是有灵气的生物,鲤鱼跳过龙就会成为真龙,或者是当鲤鱼跃龙门时,就会有应龙盘旋上空。古代多以此对应中举、升官、飞黄腾达之事。我的记忆力如果再好一些、那天的酒如果喝的再少一点,我多本能想起多年前小桃放生一条鲤鱼时,她提到过女儿即将高考的事……当我嬉皮笑脸地调侃她的迷信时,小桃一本正经地关照我不要乱说,要有敬畏之心,不然就不灵验了。
那条鲤鱼后跳没跳龙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多年后小桃的女儿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心心念念的南京大学研究生。对照分数时发现,那成绩即使选择北京的大学也绰绰有余。
小兄弟确实高明,又一次踫杯时,我隐隐想起她在朋友圈转发我文章时,特地加上“文中的小兄弟就是我”是有原因的。
原来不是诗人有那么多美好的憧憬,倒是我这个泥腿子,满心满眼地把诗人写成了仙女的样子,这难道不是小桃得意的确凿理由?
老鼠、蜘蛛、蟑螂、鲤鱼……我们无意于彼此间的交会,但冥冥之中自会有所安排,在短暂匆忙的生命时光里,偶遇。
像极了我和小桃手中的红酒和白酒,在酒店明亮的灯光下,微闪出来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