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情

机械厂供销科长张华出差归来,走进家门,冲进阿妈的房间,见屋内没人,便拿疑问的眼光看看妻子。

他妻子玉琼见丈夫不安的神情,忙笑着告诉他,阿妈被她送到医院切除了白内障,手术很顺利,今天下午就要出院了。

谁知张华听说阿妈切除了白内障,顿时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茶杯“叭”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妻子一看,被惊懵了,忙问:“你怎么啦?”

张华眼睛眉毛挤到一堆,不满地说:“谁叫你送阿妈去开刀的?”

妻子觉得好笑,说:“哪个儿媳希望婆婆是瞎子?阿妈切除了白内障,重见光明,可以自由自在地溜大街、逛公园,再也用不着你背上背下了。再说眼睛亮了还可以帮我们分担点家务事,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光知道两全其美!可一当她老人家重见光明,一看到我的脸,就完了!”

妻子听张华这么说,疑惑地直盯着他:“你说啥呀?”张华说:“反正不能让她看见我,我这就搬到厂里去住。待会儿你一个人去把她接回来,就说我出差去了,要很久才回来。”说完,提起旅行包就要走。

妻子见张华真的要走,生气了,她甚至怀疑丈夫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因此,她一把拉住张华手中的提包,大声说:“不行!你不讲清楚,甭想出门!”

张华思付片刻,放下旅行包,回身坐到沙发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张华转业前是某部队的副连长。一排长金阿呷是彝族人。

他们虽然不同姓氏、不同民族,却好得象亲兄弟。

两人一同参军,脚跟脚地奔赴边疆,又一起参加自卫还击战。

金阿呷在攻克谅山的战斗中,负了重伤。

他在牺牲前紧握着张华的手,说:“华华,岩子垮了,泉水断了,我就要走了。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领导上不要把我牺牲的事告诉我阿妈。我妈已六十多岁,是个瞎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我,她吃了不少苦。我为祖国牺牲无怨,但我不愿把这不幸让我妈知道,免得再增加她的痛苦”

“也不要给生产队增加负担,我们寨子在山沟里,乡亲们生活还不富裕。这几年我存了一笔钱,原准备打完仗回家讨媳妇用的,现在,我把它全部交给你,请你看在战友份上,象儿子一样,帮我照顾阿妈。一直到她死,都不要告诉她,我·····.”金阿呷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自卫还击战胜利结束后,张华转业到了机械厂。他铭记着战友生前的嘱托,报到的第二天就请了假,到金阿呷的家乡,向公社领导讲明了情况。

在队干部的陪同下,冒了金阿呷的名,把金阿呷的阿妈接到城里,当亲妈赡养。

全厂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华是个孝子,但是,谁也不知道金阿妈不是他的亲妈。

妻子听了张华讲述后,才恍然大悟,她说:“既然是这样,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一辈子跟她不照面?还是等她出院回来,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把她送回乡下。”

张华一听这话,怔住了,忙问:“送回乡下去?”

“她是烈士家属,应该由集体赡养!”

“不,那样做,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战友!”

“啥对不起?我们侍候她好几年了,又给她治好了眼睛,对活的死的都说得过去。”

张华连连摇头:“不!战友牺牲前的嘱托,比泰山还重」你没上过战场,体会不到这种感情。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说着又提起旅行包要走。

“不行!”妻子坚决阻拦说,“你只想到你的感情,你考虑过我的感情吗?”

“你的感情?”张华十分诧异,他抬起双眼,直愣愣看着妻子。

妻子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妈就牺牲了。二十多年来,我爸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我养大,可现在,他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分区离休院里:你有侍候别人妈妈的感情,难道我就不该有侍候我亲爸爸的感情?”

“我早就说把爸爸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是你不同意嘛!”

“你说得好听,就这么一套住房,四口之家,三代人,现在才知道还是两个民族,你说,把爸爸往哪儿放?”妻子越说气越大,声音越高,“你要不把金阿妈送走,我们就离婚!”

不料妻子这话音刚落,

猛听到院子里传来“噗通”一声,紧接着,有人呼。叫:“玉琼!张华!快来!”

听到呼声,小两口同时奔到院子里一看,惊呆了。

只见金阿妈昏倒在地上,玉琼的父亲-一个年近花甲的解放军,正跪在地上搀扶她。

他一见张华和玉琼,象下命令似地吼道:“还愣着干啥!快把阿妈抬进屋去!”

金阿妈是怎么回到院子里来的?

原来她在医院里解开蒙在眼睛上的纱布之后,她看着面前一张张的笑脸,心里甜得象喝饱了蜜汁。

她多想马上看看孝顺的儿子,摸摸贤惠的媳妇,瞧瞧温暖的小家。

这时,正好玉琼的爸爸到医院来看望她。

金阿妈把想法一说,玉琼爸当即搀扶着她就回家。

快到家门口时,玉琼爸碰巧遇到一位老战友,两人交谈起来。

金阿妈急不可待,自个儿朝家门走去。

金阿妈一走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出争吵声。

她连忙止步听起来。

随着争吵声的起伏,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中的蜜汁变苦了·······争吵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突然变成晴天霹雳,把她震昏了,,打倒了······

安顿好金阿妈。

张华和玉琼象两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垂着手,低着头,走到玉琼爸面前,谁也不说话。

玉琼爸爸看看女婿,瞧瞧女儿,声轻色厉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华看了玉琼一眼,闷声闷气地说:“都怪她,要把阿妈送回乡下去。”

“嗯?”玉琼爸微微一震,炯炯的眼光,犀利地盯着女儿。

玉琼用手掠了一下披下的头发,说:“她根本不是张华的亲妈妈!”

玉琼爸一听诧异地扭头看着张华:“不是亲妈妈?”

“是的,她不是我的亲生妈妈,可我愿意做她的亲儿子!”

玉琼爸听女婿讲述了金阿妈的来历,非常激动,感叹地对女儿说:“从现在起,你别到离休院来看我,我也不到你这儿来了,因为我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爸爸!你说了些什么呀?”

玉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扑上前,抓住老人的胳膊,不住地摇晃着。

“真的,我不是随便说的。”

玉琼的爸爸抚摸着女儿的肩头,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窗,眺望着远处山脚下粼粼闪光的湖水,说了一段往事。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千里凉山掀起了天翻地覆的民主改革运动,玉琼爸爸奉命带了一个加强营,进山剿匪。

为了抢救被残匪放毒而饮水中毒的彝族同胞和战士的生命,玉琼爸爸的妻子背着才三个月的女儿,随医疗队进山。

不料在一次出诊途中,遇到叛匪,壮烈牺牲了。

三个月的孩子却不知去向。

过了一些日子,终于有一位三十开外的彝族妇女,送来了孩子。

她含着眼泪,从怀中摸出一对闪闪发亮的小手镯,拣出一只,套在孩子的手腕上,将另一只揣入怀中。

接着,她低下头,对孩子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玉琼爸爸一眼,转身急步走了。

玉琼爸爸还没有来得及询问她的姓名和住址,甚至连她的面容还没看清楚,她那飘荡的黑披肩,抖动的百褶裙,就已经消失了。

十年后,玉琼爸因公出差,重返凉山,去烈士陵园瞻仰妻子坟墓。

一位转业在地方工作的战友告诉他,十年前,那位彝族妇女送给他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那位彝族妇女的亲生孩子。

他的亲生女儿,当场被打死在他爱人的背上了。

当时玉琼爸爸听了战友的叙述,立即要去寻找这位彝族妇女,但给战友劝住了。

他说人家当初默默地把女儿送给你,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

你去东打听,西查访,就是找到了,她也不会承认的。

我们国家是个多民族大家庭,各民族之间深厚的血肉关系,源远流长。

叫你女儿永远记住这种伟大无私的民族感情就是了。

说到这儿,老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色的小铜手镯,对玉琼说:“这只手镯就是你亲生的彝族阿妈,当年把你交给我时,套在你手腕上的。

我替你保管了二十多年,现在该还给你了”

玉琼满眼泪水,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手镯,泪水簌簌落在了手镯上。

这时,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金阿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张华刚想躲避,已来不及了。

他连忙迎了上去,扶住金阿妈,叫道,“阿妈!你眼睛亮啦!”

金阿妈拉着张华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孩子,我看见你啦!连你的心我都看见了!”

张华把金阿妈扶在沙发上坐下:“阿妈,我们对不起你老人家。”

“别这么说!你那金子般的心,宝石般的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玉琼,难得的好媳妇,象山茶花一样的美丽!这次多亏了她,我才能重新和星星作伴、月亮谈心。”

玉琼羞愧地说:“阿妈,你别说了!”

金阿妈动情地说:“这几年,你们小两口比阿呷活着时待我还好。

你们的情义,象山泉一样在我心里流淌,永远不会于枯。明天,我该走了。”

张华哭道:“阿妈!你不能走!”

“孩子,阿妈明白你的心意。阿呷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以后,你们一年半载,抽空到山里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金阿妈说到这儿,从怀里摸出一只闪光的小手镯,对张华说,“这只铜手镯,是阿呷小时候戴的,他很喜欢,一直带在身上。参战前,他把它从邮局寄回来,要我替他保管。现在送给你作纪念吧。”说完就拉过张华的手,把手镯放在他掌心里。

“阿妈,还是你留着吧,看见它,就象看见阿呷哥!”

“在我眼里,岩鹰和大雁一样美丽;在我心中,你和阿呷一样可爱,都是我的亲儿子!”

“阿妈!”张华“噗通”跪在金阿妈膝前,泪眼看着掌上的手镯。

玉琼爸爸一看到手镯,“霍”走上前,从张华手中拿过手镯,又从女儿手中拿过手镯,放在眼前一看,两只手镯竟一模一样!

顿时,当年那位彝族妇女给女儿套手镯的情景,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金阿妈看见两只相同的手镯,先愣了一愣,接着,象见到了失去多年的宝贝,从玉琼爸爸手中拿过手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亲家,你这只手镯,是从哪里来的?”

“亲家,你忘了!这是二十多年前,你亲手给玉琼套在手腕上的!”

“不不!你认错人了!”

“好大嫂,你不必这样。你那山一般高、海一样深的情义,我早就领受了。玉琼!快叫你亲阿妈!”

“阿妈!”玉琼呼喊着扑上前去,和金阿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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