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二十三
天欲破晓,我们三个去上水利工地的知青一边赶路,一边听收音机播放的电影《决裂》,正听到“马尾巴的功能”,一个人说:“天要亮了”。我转身东看,天地交界处露出一线鱼肚白。四处张望,才发现薄雾般的灰白晨光,渗透着月华星辉的晶莹的夜色。
半夜时我们就上路了,真是披星戴月,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要辛苦。盛夏的夜空,繁星满天,月华如水,从山里通往平川的路,有如一条灰白的长带,在山脚下影影绰绰的林间蜿蜒盘旋。我们拉着板车,要走出这一片山,再穿过一片平川,到西边群峰叠翠的山中。
河水哗哗流淌,田野一望无际,小树林和农舍在月光星辉里朦朦胧胧,靠天边的山峦逶迤不绝;依稀可见远处那座山边小镇。
这小镇年代久远,据说是个风水宝地,附近有大明王朝二个亲王的陵墓,也是他们生前的封地;有人用四句话来概括它的妙处:“前朱砂,后莲花,左弯弓,右琵琶”。也不知道是通往王爷府邸还是通往陵墓的路,两边竖着石柱,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来: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
天麻麻亮了,到处朦朦胧胧,整个小镇呈凝重的青黑色,黑砖黑瓦和黑街巷,古朴又破旧。鹅卵石铺的狭窄的街巷,中间是二尺宽的青石板;两边的房屋高低不齐,年代久远,像历经磨难、弯腰驼背的耄耋老人。小镇还沉浸在睡梦中,连蟋蟀和青蛙都珍惜这酷热前的寂静和清凉。我们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连板车也不吱呀叫了。
忽然,前面传来几下敲门声。抬眼看去,一个人站在商店门口,不紧不慢地敲门。里面的女声问:“谁呀?”外面的男人说:“买酒的”。
女人又说:“等一下”。过了片刻,听到下门板的声音。这里商店的门都是用二十几块一尺宽、丈余高的厚木板组成,上下是固定的木槽,每块门板的上下两头就卡在木槽中。下了二块木板,看见睡眼惺忪的女售货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接着下门板;那男的规规矩矩站在门外,也不伸手帮助。
我们不知不觉又悄无声息地停在供销社商店的街对面。门板下了一半,黑暗的屋里有了微弱的光,女售货员走到柜台后面,问:“打啥酒?打多少?”
男人把手里拿的大土窑碗往柜台上一放,说:“半斤苞谷酒。”
女售货员又从柜台里走出来,靠墙放了几个半人高的大酒缸,分别装着橡子酒、苞谷酒、高梁酒。她到一个酒缸边,揭开厚重的布盖,拎着旁边的大酒吊子,伸入缸里掏了满满当当的一吊子,倒在大窑碗里。
男人拿出一张五角的纸币,女售货员还在打哈欠,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又转过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装钱的抽屉;那男的在她背后,乘着她一分一角地数零钱,端起酒碗,一口气把酒喝得干干净净,又把大窑碗放在原处。
女售货员转身对男人说:“一斤二角钱,半斤一角钱,找给你四角”。
男的接过钱却没动。女售货员有点不耐烦地盯着他,问:“还有事吗?”
男的面无表情,说:“你还没给我打酒哩。”
女售货员的一愣,怔怔地盯着他,满腹狐疑,食指轻叩着太阳穴追忆,像是自问又像是问男的:“不是已经打过了吗?”
男的维妙维肖地装得很冤枉,声音不大但理直气壮:“你看这碗里,这柜台上,这地上,哪儿有酒?难道我喝了?我想醉死呀?”
女售货员揉揉眼睛,真的把柜台面和地上仔细看看,又疑惑地盯一眼男的,似乎确认了确实没有打酒,才慢吞吞出柜台到酒缸那里又打了一吊子。
男的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大碗酒出店,女售货员还在迷迷糊糊地发楞。
那男的出了店门,站在石阶上,一眼看见我们,好像视若无睹,又像不屑一顾,扭头偷看女售货员没跟出来,就把酒大口大口、啧啧有声地喝光,打了个酒嗝,用手抹了一下嘴,心满意足地跳下石阶,边走边哼着小曲:“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哎咳依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劈开那个重重雾哇,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天已大亮,他走在我们的前面,身材魁梧,动作敏捷,草绿色军裤,白色背心。我们觉得他不像地地道道的社员,就好奇地追了上去。这才看清他的相貌:方脸短发,棱角分明,目光尖锐,仿佛直透人心,眉宇间的隐隐透着狡黠和桀骜不驯。言谈举止干脆利落,豪爽大气,一看就是个讲感情,易冲动,忠胆义胆,生死豪情的大丈夫。能干大事,也能坏大事。
搭上话后,我给他一支香烟就攀谈起来。他一眼就认出我们是知青,说话很随意。他是去年底复员回乡,在部队当了五年侦查兵。因为见过世面,回来后不甘示弱,毛遂自荐,到公社要求当大队书记,立誓要带领社员改天换地。但公社说他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撵出去;大队书记更对他敬而远之。我们问他能争多少工分,他苦笑一下,说天无绝人之路。抬手指指山上,又指指水库大坝。我们猜出来了,他干农活,也偷着搞“副业”,夏天下水库“捞鱼”,冬天上山捉野物。
他抽了一口烟,问我们是不是茶场的?我们点点头。他说他的一个堂兄也在茶场,是个技术员,叫xxx。
我说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刚从鬼门关上爬了回来。几天前的晚上,他和另一个人从老场走小路来“知青点”,被盘在路上的蛇咬了。茶场的赤脚医生急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有个知青胆子大,说咬他的毒蛇毒性大得很,必须尽快把蛇毒弄出来。
旁边的人问咋搞出来?那个知青说:“用嘴吸。”
大家又看着赤脚医生,他既无奈,又肯定地说:“只有用嘴吸出毒了,体内的蛇毒越少越好,还要尽快送医院。”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知青就抱着技术员的脚,用嘴含着被蛇咬的伤口使劲儿地吸,吸一口、吐一口。
旁边的人看傻了,忽然醒悟过来,打清水的打清水,准备板车的准备板车,又派人赶紧骑自行车去医院联系。等到几个人拉着板车,一路小跑几十里,把技术员送到医院,红肿已经从脚背向上延伸到腰了。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没救了。又说:幸亏给他吸毒的人口腔没有破损伤口,不然的话,也早就没命了。
他很感动地说:“换了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救死扶伤,舍己为人。碰到你们知青,也算他福大命大,你们是好样的。我要对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好好感谢你们。”
停了停,又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们看到了,我喝酒没给钱。我绝不是无赖和坏人!咋跟你们解释呢?唉,现在实在是太穷了,借酒解愁,没有别的办法!”
在小镇街巷的尽头站住,他望着远方的山峰,说:“我在部队听过’十年之后,千金报德’的故事。说楚王要抓伍子胥,他一路仓皇出逃,饥寒交迫,在一条河边遇到一个浣纱女,向她求食。姑娘心生恻隐,慨然相赠,伍子胥吃饱喝足,要求浣纱女为他的行踪保密,姑娘为了让伍子胥彻底放心,抱石投水而亡。伍子胥羞愤不已,咬破手指,在石上留下血书: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后来,伍子胥报仇雪恨,来到当年浣纱女投水自尽的地方,投掷千金以报浣纱女的大恩大德。”听着他讲完这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我们都默默无语。
我们要去大队部集合,他说不陪我们走了,又羞愧难当似地说:“我错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绝不是道德败坏的人,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会加倍偿还酒钱的!”他用拳头拍拍强壮的胸脯。
在三岔路口分手。我们拉着板车上了几个坡,站在树荫下歇息,远远看见蓝天下大坝上他步履骄健的身影。
这一次萍水相逢,让我难以忘怀。
很久以后,凡是从那个小镇来的人,几乎是有口皆碑,说他们那里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出了个大红人:先承包乡镇企业水泥厂,彻底改变了水泥厂濒临倒闭的绝境,生产经营红红火火,欣欣向荣;又承包了村里的砖瓦厂和预制板厂,不仅自己发家致富,还带领当地的农民走向富裕之路。他给村里铺路架桥建小学,还为村民交“三提五统”。让我感到惊诧的是,说起这个人,都佩服地称他的酒量非常大,热情好客,招待客人时,菜还没有上齐,一斤酒就被喝完了。
他也许是那个黎明时分的喝酒人,不,他应该就是那个喝酒人!
202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