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大典结束后没几日,连宋三殿下便闯入了太晨宫。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全然失了往日风流倜傥翩翩公子的模样。
东华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手上拿捏好分寸,干净利落地一掌便把他拍晕了。随后唤来了重霖,将他带走丢到了西厢房。
待连三殿下转醒时已是三日之后。他醒来时头痛欲裂,身上的那股子酒味让他自己都觉着一阵恶心。推开房门,外面日头正旺。抬手挡了刺眼的阳光,他皱着眉头瞧了瞧周围。疑惑顿从心生,这是什么地方?茫然地向前走着,不多时便看到了一道月亮门。门被一层仙障封着。连宋也不是等闲的小仙,这仙障自是拦不住他。破了仙障后,他跨入月亮门,门的两侧种着无忧树,一个冒着热气的池子便现在眼前。虽刚刚破了仙障,但灵台依旧不甚清明的连宋见到这一幕好比久旱逢甘露,自是连想都懒得想,脱了衣袍便要下去泡。
“你喝醉酒在太晨宫闹了三日,就是为了来本帝君的衔天泉泡澡?”
这个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将他浑沌的灵台照亮。
他记得自己去找司命喝酒,聊到了长依。然后他便喝多了。只记得胸中满是苦涩,再后来……
对了,他是来找重霖的。
“重霖在不在?”
“替本帝君办事去了。你找他?”东华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诧异。
“本是来找他的,不过这件事情问帝君也是一样。”
他眸色沉重,全然忘了自己身为皇子,此时光着膀子站在东华帝君面前实在有失礼法规矩,也不合身份体统。
“帝君,仙者进入轮回道,又在凡世修仙飞升,是否还记得上一世为仙之事?”
“理应是不记得的。”
“可为何重霖会记得?”他脱口而出。
“你上学堂时,夫子可曾与你讲过若川之战?”
“有。”
“那你也该知道本帝君当年为何重罚重霖上神。”东华沉沉一叹,目光悠远,似是在追忆往事。“本帝君昔年带兵打仗,最是护内,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重霖乃我座下大将,一同出生入死几万年,我岂能不护他。”
“所以你提前做了手脚?”
“步步为营,方能待得一线生机。”
连宋默了许久,他原以为一切会如同下凡历劫那样,只要长依能回来,便能记起前尘往事。终究,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紫衣尊神有些诧异,“这个问题你问本帝君?连宋,你酒没醒吗?”
“你若不回答,池子便借我泡会儿!”
光着膀子的连三殿下耍起无赖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东华看着他,浓眉一挑,
“本帝君的池子为何要借你泡?”
“我陪你下了一万年的棋,借你池子泡一会又如何了!”
“一万年前,三殿下欠了本帝君两个人情,至今未还。总得算上点利息吧!”
连宋一时语塞。
“你若没什么要问的,便回去。醉了一次酒,连仙遁诀都不会了?”
东华转身朝月亮门走去,嘴角遂勾起一抹笑意。自从一万年前白得了连宋两个人情后,他的生活倒是变得有趣了些。行至月亮门口,东华终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既然上一世留下的回忆并不那般好,那么这一世从头来过便是!”紫色的衣角消失在了月亮门边,只留下凉凉声音依旧荡在衔天泉。
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
东华又默念了一遍,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
情之一字,连宋最为通透。在经历了几日的颓废后,那个白衣飘飘,倜傥洒脱的翩翩公子连宋又回来了。他放弃了让成玉忆起前尘的念头。他与她的结局,随缘吧。上一世,他求不得;那这一世,他也便随着她。
成玉心性活泼,爽朗胆大。经常穿着男装在九重天玩。连宋每每见到她都要互怼上个几句过过瘾。在天宫中,连宋三殿下也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可近些年,他却遇上了两个对手。一位是太晨宫里的东华帝君,另一个便是掌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元君。前者他是真说不过。而后者,他只不过想要抓住任何机会与她说说话罢了。可花名在外,成玉见了他虽没有避而躲之,却也是保持着不容靠近的距离。
越是不得靠近,连宋便越想要靠近。嘴上说着些不着调的调笑话,只为了得到她的回应,好让她记住他。哪怕只是一句气急败坏的“无赖”亦或是“浪荡公子”。那些话,连宋只会对成玉一人说。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不会知道吧。
他护着长依这么久,终是没能护得她周全。最后的时刻,她究竟想要告诉他什么。在瑶池大典之后,连宋便去问了她。可她已是成玉,不再有丝毫长依的记忆。
“这种追姑娘的路数,在凡间都落了俗套。瞧你的打扮也不像等闲小仙,多看些凡间的话本子,长长见识吧!”
东华曾说,若是上一世留下的记忆不好,那这一世便从头来过。
连宋苦笑,哪有这么容易!若上一世无缘的错过能换来这一世的长相厮守,那无论代价是什么,他都愿意给。可这一世,谁又能够说得清楚。
在忘记前尘之前,东华也曾扪心自问,若没有了这些记忆,他与凤九还会否有可能在一起?甚至,他究竟还能不能遇见她?静谧夜色下,紫衣尊神立在佛铃花海中仰望浩瀚星辰,郁结多日的心终是释然。
这一世,凤九遇不遇到他,爱不爱他又如何!也许此生他仍旧注定孤单,但只要她安好,来这一世便是值的。
最终,他选择忘了他们的过去,守住了这四海八荒。在十二万年的沉睡过后,迎来了长达近五万年的闲恬时光。
魔族的小辈偶尔会来寻他打架,他一个三十多万岁的上古尊神又岂会失了身份去应那些毫无意义的挑衅。这些人之中,有一个叫燕池悟的,是第二代青之魔君。锲而不舍的精神堪比当年的连宋,故东华对他略有印象。可真正让紫衣尊神彻底记住这个人的,却是燕池悟诓他入十恶莲花境那次。他记住燕池悟,并不是因他用卑劣的手段诓他。而是因为在十恶莲花境里,他遇见了一头为了护他而受了伤的小狐狸。红得似火,嘴里还笨拙地吐着火球。纵使没有了爪尖与尾端的白毛,但他依旧认得它的脸和记忆中它给他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出了十恶莲花境,他便如燕池悟所愿寻他打了一架。当年东华未在巅峰期便收拾了庆姜两次,这燕池悟他又岂会放在眼里。
东华将狐狸带回了太晨宫,宠它逗它。它与之前去世的那头狐狸在行为习性方面简直如出一辙。他亦没有去确认这头红狐是否就是十七万年前的那只轮回,因他觉着没有必要。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最多也便是当上苍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可就当东华以为这头小狐狸又能陪伴他度过千年岁月时,它却突然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派人翻遍了九重天,四海八荒地去寻它,可终是徒劳,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东华的生活突然间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清冷。
这些年,除了定期开启九天瑶池外,他干过的唯一正事便是关于妙义慧明境。他去了趟西海,与鲛麟潭中的海蛟打了一架。自十七万年前被白止羞辱后,这条可怜的海蛟自尊心再度受挫。紫衣尊神并非是来夺他仅剩的四颗麟珠,他只不过是用手里那颗玄色的换走了它潭中唯一一颗墨蓝色的罢了。东华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用麟珠打造一枚护额,以便连通他置于青云殿内的连心镜,借此时刻洞悉妙义慧明境内的变化。如此一来,只要境内有异动,他便能知晓。但是,若要镶到这护额上,那颗玄色的麟珠着实入不了他的眼,鲛麟潭底那颗墨蓝色的还勉强凑合!
当年在击碎了缈落元神并净化浊息后并没有直接摧毁妙义慧明境,东华此举确非有意为之。当时缈落以元神的形态出现打乱了东华的计划。若毁了妙义慧明境,那碎成尘埃的元神便会散于四海八荒。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她可以藏在任何一个地方,或者任何一个人身上。届时他将防不胜防。与其如此,还不如仍旧将她关在境内,再慢慢想对付她的办法。
只可惜十八万年过去,东华依旧没有寻到对策。而此时的妙义慧明境竟又出现了崩塌之势。缈落她,又回来了。可此时东华又能上哪里去寻一个与墨渊相当的上神来帮衬他……
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东华帝君独自做了决定。他命重霖去青云殿取来了连心镜,耗损半身仙法将其调伏修缮,随之而来的又是百余年的沉睡。苏醒后,他立刻探了妙义慧明境的近况,便也知这样的日子可能维持不了多久了。于是紫衣尊神只得另寻他法,他做了一道引子,将溢出的三毒引入梵音谷。梵音谷位于符禹山一处隐匿幽谷,不受红尘污染,也较容易聚集浊息。幸而生活在那处的比翼鸟族因体质原因,不受三毒侵害。故东华才得以以此来拖延些时间。他每十年便会去那里一次,净化逃逸的浊息。可即便这样,又能再拖得多少年?
大难临头,可知情的人却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不知情的人,生活依旧。
后来,这四海八荒又多了个知情人。他便是元神祭了东皇钟,仙体失踪了七万年的墨渊。可彼时,刚活过来的他在擎苍大战中都没能帮上忙,东华还能指望他什么……
太晨宫里的紫衣尊神一如既往地过着看似清闲的日子,可他心知这样的日子已所剩无几。
两百年后,东华去了趟青丘。他已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印象中的青丘还是那般荒凉的样子,可此时眼前的景象却已是一片世外桃源。那一日,青丘格外热闹。九重天上去了很多神仙。
神族,已经许久没有喜事了。
那一日,东华本应刻骨铭心,可他的记忆却是模糊。太子夜华与青丘白浅的大婚,于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直至回到九重天,在婚宴上他方才注意到了这个额间有朵凤羽花,长得极美的姑娘。而这个小姑娘,险些将一个花盆踢到了他的脑门上。不知为何,自那时起,他总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后来,他听说她叫凤九,是白止的孙女。
她的名字中带了个九字,额间的胎记也与他左臂上曾经留有的印记如出一辙。忘记的事情会否与她有关?东华沉思片刻便否定了这一想法。听闻这小帝姬才三万两千余岁,怎可能会与她有关系。
然而不知为何,此后无论他去到哪里,总是能见到她。她长得很美,再长大些会更美。可即便是她姑姑大婚的日子,她仍是一袭白衣,戴着朵白色的簪花。东华觉得白色不适合她,她穿蔓沙陀罗那样的红色才好看!
后来,东华在第七天的承天台从赤焰兽口中救下了她。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却是一副万般不情愿的模样。这几十万年来,以报恩为由缠着他的女神女仙女妖女魔,东华见过无数。可像凤九这样不愿意对他报恩的,他还是头一回见。从那日她将花盆踢到他脑门上还若无其事地嫁祸旁人起,东华便觉得这个小丫头很有意思。
后来他在自己的衔天泉竟意外地又遇到了她。东华帝君的衔天泉无人能入,然而凤九却是第一个入那池子的人。那一夜,月亮很低很圆,映得衔天泉明晃晃的一片。东华在她刚落到池边时便发现了她。月光衬着她姣好的面容,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当她开始脱衣服时,东华没有去阻止,而是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待她入池后,他方才起身。水面波光粼粼,东华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若不是连宋的突然出现,也许他便会就这么当她不存在似的从容离开。有时候,东华还真是挺佩服连宋。因他总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兜头一件紫袍便将她罩得严严实实,他知此举是多余,却仍不想让连宋有任何机会瞧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哪怕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后来,她气急败坏地让他转过身去,可她的衣裳却留在了岸边。她够不着,又不敢从池子里出来。东华本可以掐个诀法便让她衣衫完整,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逗她。他递给她衣裳,最后还在她预备落荒而逃的时候才将她掉落的肚兜递到她面前。极美的小脸红透了,连同白皙的脖颈都泛起了粉色。那一刻,紫衣尊神尘封已久的心有了一丝苏醒的迹象,可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后来,她在三十二天的宝月光宛喝醉了,东华将她抱起送回了庆云殿。这一路,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隐约觉得自己从前也这么抱着她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且还不止一次。那种感觉很复杂,有温暖,有怜惜,有心疼,也有无奈与苦涩。当她在庆云殿的卧榻上拽着他的衣袖迷迷糊糊地唤他东华的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汹涌袭来。
究竟是何时,他与她经历了这些?东华在记忆的长河中细细搜索,却仍是毫无踪迹。
“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
东华终是在见了她的原身后方才寻到了些蛛丝马迹。那时他们已困在了梵音谷。
救她性命之事已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那日,他路过琴尧山,远远地看见一只虎精正在追一头红色的小狐狸。他抬手用一团仙雾将它护住,想着等办完手头的要紧事再来瞧一瞧它是否有被那虎精伤着。可等他再返回时,那红狐却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此时,她是不是那头小狐狸已经不再重要了。东华只知自己不愿她受欺负,更不愿其他男人靠近她,与她亲近。可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时候,大错已酿成。
他留了几句像是遗言的话给连宋,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便卸下了周身仙法入了阿兰若梦境。他手执苍何肉搏四条巨蟒,只为救她。在起初的阴差阳错后,他便一路护着她,守着她。他捧出一颗真心去待她,也终是尝到了情的滋味。可那时,他是借着他人的身份接近她。当他们出了阿兰若梦境,她会否原谅他的谎言?
天命说他们缘浅,他与她果真就是缘薄得很。即便东华已将他们的名字入了女娲娘娘的婚媒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他们之间幸福快乐的时光加在一起也才那么短短的几十日。
他误了婚期,她离他而去。
他去寻她,妙义慧明境却在此时再现崩塌之势。
他身怀秋水毒,毅然选择了调伏而不是净化。他要寻到她,向她解释这一切。而不是怀着愧疚和不安度过又一个十几万年的沉睡。可东华终是没能寻到她,即便翻遍了四海八荒。他猜到她去了凡界,可他仅剩的那些时间如何够他在十亿凡世中找到她。也许是此生中最后一次了,东华动用了私权封了九天瑶池,逼出了她。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让东华心如死灰。这趟入妙义慧明境彻底净化浊息,定是有去无回。她还那么小,没有他护在身旁,如何能过得了飞升上仙上神的劫难。东华将琉璃戒交给重霖,嘱咐他在他羽化后将其交予凤九。他没什么能留给她,唯有这半心能护她周全,以为留念。
第二日,天地徒然失色。太晨宫中曾经盎然的佛铃花默默枯萎,庭院渐显萧瑟之象。不多时,漫天星辰也相继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