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京师地震。朝廷诏令百官举荐不与世浮沉、特立独行的人士。涿郡举荐崔寔。崔寔在地方官的逼迫下到洛阳向公车府报到。他称病,不参加对策,回去之后,写了一篇文章,议论政事,名叫《政论》
文章说:
“凡是天下所不能治理的,大多是因为人主继承太平盛世太长时间了,风俗逐渐凋敝而仍不觉悟;政令逐渐衰败却不知更改调整,以乱为治,以危为安,熟视无睹。
“有的沉溺于酒色,荒淫纵欲,却不忧虑国事;有的听不进去任何劝诫,爱听假话而听不进去真话;有的没法分辨人的忠和奸,事情的对和错,在歧路上犹疑不决,无所适从;于是,亲信的辅佐大臣,害怕得罪奸邪,闭口不说话,只求保全自己的功名利禄;一些被疏远的臣子,即便敢说真话,却由于地位卑微而得不到采纳。所以,朝廷的法度在上面遭到破坏,才智之士在下面感到无奈。这实在是可悲!
“自从汉王朝建立以来,已经三百五十多年,政令已经荒废腐朽,上下懈怠。百姓怨声载道,全都企盼重新得到振兴!而且,拯救时世的办法,在于修补好裂缝,将倾斜的支住,根据实际情况,采取必要的举措,目的只是要使整个天下达到安宁的境地而已。所以,圣人掌权,会根据当时的形势,来制订相应的措施和制度。即使采取的步骤会有差别,设置的措施和制度也不尽相同,但都不会强求人们去做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也不会不做当前急迫的事情,而只是追求空洞遥远的理想。
“孔子回答叶公说,为政在于让远方的人都前来归服;他回答鲁哀公说,为政在于选用贤能人才;他回答齐景公说,为政在于精简财政。并不是孔子对为政本身有着不同的理解,而是针对他们所面对的不同要务。
“庸俗的人,只知拘泥于古书上的文字,不懂得根据不同的时势,安排不同的制度和措施的道理。只看重从书中听来的古人古事,却无视眼前的现实,怎么能跟这种人一起商议国家的大事呢!
“所以臣属上书奏事,虽然主上愿意聆听,但多次遭受牵制和破坏。怎么会这样呢?有些顽劣的人士不知道审时度势,只是安于所见到过的事情,就算是事情已经成功,也不知快乐,况且在操心事情的开端时,就让他同意?只是马马虎虎地说,大概遵循原来的法令规章罢了;有的人,虽然见识很广,却居名自负,妒嫉贤能,由于计策不是出于自己而感到羞愧,于是舞文弄墨,去诽谤别人提出的计策。就算是最好的计策,因为寡不敌众,最终也会被抛弃,纵使后稷、子契重生,也毫无办法。这就是持贤能智慧的言论的人,之所以经常悲愤压抑而无法得到伸张的原由。
“凡治理天下的帝王,并不是都拥有最好的品德,采用严厉的手段就可以统治,采用宽松的手段国家就会混乱。为什么知道会是这样呢?近代孝宣皇帝知道统治人民的道理,知道为政的真谛,所以采用严峻的刑法,让为非作歹的人肝胆破碎,海内清平,天下安宁,总结他的政绩的话,是要比文帝更高的。待到元帝即位时,在很多方面放宽了政令,最终使得朝政衰败,皇帝的威势和权力被夺去,于是汉王朝在他的手中奠定祸根。为政之道的得失,从这里能够明鉴。
“从前,孔子作《春秋》,褒奖齐桓公,夸赞晋文公,赞许管仲。那么,孔子为何不歌颁周文王、周武王的为政之道?实是为了通达权变、拯救时弊的道理。圣人可以跟随时代的前进,而不断地更迭制度与措施,但是,庸人却苦于不知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自己的认识,他们认为上古时代所采用的结绳记事的原始方法,还可以用来治理政治形势纷乱的秦王朝;以为舞弄红色的盾牌和玉石做成的斧钺——干戚之舞,便可以解除汉高祖受困的平城之围。像熊那样攀爬树木,伸展手脚,像鸟那样翱翔高空,伸腿展翅,即便能够延年益寿,却也治不了伤寒重病。用嘴不断地吐出浊气,用鼻不断吸入清气,纵然可以使得身体健康,却不能连接折断的骨头。治理国家的办法,跟养护身体十分相近,平时注意营养与保护,有病时就用药物进行治疗。
“刑罚是治理乱世的药物,德教是治理太平盛世的美味佳肴。假如用德教去铲除凶残,就好像是用美食佳肴去治疗疾病;相反,假如以刑罚去治理太平盛世,就好像是用药物去营养和保护身体,都是不合适的。
“但是,现在继承历代帝王遗留下来的弊病,又恰逢艰难的时局,自最近几代以来,政令大多宽松放纵,就好像驾马车的人扔掉了缰绳,马匹脱掉了衔勒,一群公马横冲直撞,前方的道路又异常艰辛,应该紧急勒马刹车,进行拯救,怎么还有空一边听着车铃的节奏声,一边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呢!
“以前,汉文帝虽然废除了肉刑,但是,将应该砍去右脚趾的改为斩首示众,受答刑的人也往往被鞭打至死。所以,汉文帝仍是用严而非用宽的办法,实现了天下太平。”
崔寔是崔瑗(书法家、文学家、学者)的儿子。
山阳人仲长统曾经看到过这篇文章的手稿,叹息着说:“凡是君主都应该抄写一遍,放在案头当座右铭。”
司马光说:汉朝的法令已经很严格了,而崔寔仍认为很宽大,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由于衰败之世的君主,大多性格懦弱,愚昧平庸的辅佐之臣,只知道迁就姑息。所以,有权势而得到君王宠幸的臣子,即便有罪,也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狡猾的刁民就算违法也不被诛杀;仁爱恩惠的施加,只限于眼前;让为非作歹的人得遇,纲纪无法维持。所以,崔寔的评论是用来矫正一时的弊端,并不是世代通用的准则。
孔子说:“为政过于宽大人民就会不在乎,人民若是不在乎,就以严刑峻法来纠正。施行严厉的刑罚,。那么人民感到暴虐,人民若感到暴虐,就改而施行宽大的政策。以宽大和严厉两种手段相互弥补,政局才能稳定。”这是不会改变的道理。
司马光说:汉朝的法律不可谓不严,可是崔寔仍然指责它宽缓,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没落朝代的君主大多优柔懦弱,对那些平庸愚蠢的辅臣只知道姑息,因此权臣、幸臣犯了罪也不受到惩罚,恶人、奸民犯了法也不被诛杀;皇帝发善心、施恩德只看到眼前,以致于坏人、歹徒志得意满,法令制度的尊严受到损害。所以崔寔的《政论》是用来矫正一时弊端的,并非通行百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孔子说:“为政宽大,老百姓就满不在乎;老百姓满不在乎就以为政严苛来加以纠正。为政严苛,老百姓就受到伤害;老百姓受到伤害,就以为政宽大来加以纠正。宽以济猛,猛以济宽;这样才是为政的最高境界。”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常道。
[点评]
东汉末年,外戚擅权,乱臣贼子层出不穷,导致朝纲混乱。崔寔对当时的政治状况有深刻的认识,他的《政论》是历史上政论文名篇之一。范史称他的文章:“指切时要,言辩而确,当世称之。”还引用了汉末仲长统的一句话:“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后汉书·崔骃列传》),可见人们对这部书的评价很高。
《资治通鉴》从《政论》中节录了一部分。在这几段文字里,崔寔指出,当今大汉朝纲不振,政令不通,大小官员玩忽职守,社会风气败坏不堪,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急需改弦更张,痛革积弊。然而“俗人”“顽士”们看不到危机所在,还在唱着仁义道德、“尧舜”“八代”(即三皇五帝)的高调,拘文牵古,不懂权变。即便有识之士提出治病救国的良策,他们也百般阻挠,不让朝廷采纳。崔寔认为,仁义复古不是不好,但现在正是乱世,那些东西远水不解近渴,最迫切的是针对乱世积弊,采取有效措施,将社会安定下来,使政治纳入常轨。这是一种务实的态度,当时头脑清醒的士大夫们都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社会和政治进行了反思和批判。
《政论》节选的前一部分,主要是阐述“酱缸文化”的官场时弊,尤其是揭露了无法做成事的团队文化形成原因:“有的人,虽然见识很广,却居名自负,妒嫉贤能,由于计策不是出于自己而感到羞愧,于是舞文弄墨,去诽谤别人提出的计策。就算是最好的计策,因为寡不敌众,最终也会被抛弃。”
你想制造“敌人”吗?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你给团队提建议,这时一大堆反对者就会冒出来,以各种理由批驳你的建议。
他们反对的理由都是说辞,骨子里就是为了反对你而反对。
一是嫉妒,因为不是他的功劳,他就要反对;另外,他若没有自己的观点,就没有存在感了。二是,一旦团队采纳了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改变工作现状,这就有可能影响到他的利益,哪怕是仅仅因为改变他的工作习惯与工作量。
崔寔说那些人“不知乐成,况可虑始。”就算这事能干成,他也不会乐见其成。这样的情况,在任何组织里都比比皆是,如果没有一个坚定的领导,就会形成一个什么事也干不成的组织文化,那就是这一坛酱缸。崔寔见满朝奸佞,知道不可能有所作为,所以干脆装病回家。
《政论》节选的后一部分,主要是崔寔给出的药方:“参以霸政”“重赏深罚”“明著法术”,他的理论基础是,除了那些道德极其高尚的人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管教的,严管则规矩,宽管就作乱。治国好比养生,没病时应当注重滋补,有病时还得依靠药物。道德教化好比补品,刑罚法术好比药物,没病时当然不能乱吃药,但是有病了还进补,只能加重病情。崔寔虽然没有完全否定“纯法八代”,但他这套理论的法家味道已经很浓了。
关于宽严的辩证法,张居正说:什么是宽?什么是严?后世之论治者,对宽严二字的意思,并没有搞清楚,所以说得都不对。所谓宽,并不就是放纵松弛,也包含了敦厚宽大,赦免失误,去除烦苛的法令,这个叫做宽。严呢,也不是刚猛暴戾,而是励精图治,整顿纲纪,齐明法度,这个叫做严。宽中有严,严中有宽,就像春生秋杀,相代而成一岁之功,雨露雪霜,并效而行天地之化育。二者缺一不可。所以《中庸》论圣德,以发强刚毅,宽裕温柔并言,这才是尧舜以来相传的治体。世儒不知此义,一说要宽,变因循姑息而流于放纵松弛;一说要严,又严刑峻法,伤于暴戾。而人之常情,总是乐于放纵,不愿约束,于是又创造出宁可过宽,不可过严之说。那不就像是说天道可以让阳多过阴,白天长于夜晚,春夏长于秋冬,这能成就一年的天地化育,万物生长吗?当初周公告诫成王说:“敦大成裕,明作有功。”这才是正理,一定要理解到这一层,才能没有弊病,为治者要仔细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