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茉莉花开的时候了。
清明,早晨,我照旧买了一盆茉莉放在窗前。尽管心底十分清楚,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她不久一定会仙逝,但我还是总会每年买上一盆。诚然,我不乐意守望她的凋零,但假使她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里,那才将拖我陷入长久的悲哀。
每当,每当她清香侵入屋子,房檐犄角,无一被放过,无一被遗漏,每当这时,我还是会喘息,有丝丝缕缕的怀念钻出,从心脏的最深处。蔓延,疯长,似那沐着杏花雨的春。
天空是灰色的。
我不喜欢阴雨天,我想。它总会使我沉溺于冗长的过去。欢乐,悲哀,以及那些终化作悲哀的欢乐,那些个被封尘在往事里的人,他们叫作曾经。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的记忆单单属于他一人,或者说,至少占了总的三分之二。他的话语,身影,总还浮在我的记忆里,唯独他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尝试寻找那些人,曾与他同框出入我记忆之门的,皆也模糊了对他的印象,至于声音,更是念不起,仿不来。直到前几天弄丢了相册,他唯一的照片不翼而飞,才终于发觉,如今他于我而言,真真只剩下偶尔冒出的片段式的回忆了。
我感到,他在渐渐消逝。
人们说,一个人真正的消失,不是心脏被叫停,而是永远地被世界遗忘。
我又怎愿如此,于是我娇着他爱的茉莉,时不时把自己抛进冗长的回忆,包括写下这篇文章,文字是静止的,是防止时间侵袭的保护伞,多一个人看到,多一个人记得,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回忆,于他而言也便足够了。
很荒谬,但我希望,他的灵魂比我的肉身活得更长久。我想让他看到,他曾洒下的阳光,终会收获爱的果实。
构思时,我总纠结要如何描摹回忆,才不会显出无病呻吟的低级,如今看来,回忆本是块顽石,因为是他,故而自成璞玉。我不知是什么让他在我心灵上埋下种子,云岁暮聿,偷偷地长成了蔽日的树。
再提笔,无声落下的,是眼角晶莹的过去。
他,是我的四年导师,羁绊着独属于我的童年……
初见那年夏天,他站在讲台上,微皱着眉,对台下六十多个还不满十岁的小朋友说:“做我的学生,我不要求你学习有多好,最重要的是要会做人。”文字简短,却掷地有声,在我稚嫩的心中烙下一块火红的印记,至今依然隐隐发烫。我不知道双标的行为是不是虚伪,只是多年后再听到高中班主任说出同样的话,只觉得像老生常谈的谎言那般寡淡无味。我不懂,但我知道,这句话在我的潜意识里,只单单属于他一个人。
后来的他,对得起他曾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会带着他的小朋友们一起偷摘学校后院的樱桃,看着一米九的大个,爬树倒挺利落,只是那小树被压的有些颤巍巍得抖。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具体有多高,只是在小时候,印象中的他总是很高大。
有时他像个大男孩,爱打篮球,碎了好几个眼镜也坚持热爱;他会请考试前五名吃羊肉火锅;会为我们踢的足球赛欢呼;会为了赶时间开车超速;会为我们的拔河比赛加油助威;会在运动会得奖后取消语文作业;会为了和我们赌气,国庆长假没有布置半个字的任务……
有时候,他又变成一个成年人。那年酷暑,他将近乎昏厥的我护在身前,我努力掀开眼皮,便瞧见他拧成川字的眉头,真正严肃时,他好像从不说话,只有在欢声笑语中,才会一开口便喋喋不休。
他总乐意同我们讲那些他所热爱的东西,讲周瑜,讲刘备,讲舳舻如何绵延千里,讲旌旗如何遮天蔽日,他似乎从未俯视我们,从没把我们当成无知的小孩,却又一刻未失对待孩子的耐心与温柔。
过了冬,天气逐渐暖了,他随意地坐在讲桌上和我们闲唠,阳光撒满教室,为他渡上一层柔和的光辉。才知道他独爱茉莉,爱它的气息可以溢满屋子,一室都蕴着清香。我上了心,专买了一盆茉莉摆在教室的窗台,他看见欢喜极了,想搬到办公室养着,我没拒绝。过了几个月,无意到他办公室去,茉莉还在,却只剩光杆了。那时总和小朋友埋怨他不会养花,如今自己前前后后养死了几盆,惋惜之余竟生出几分笑意。
他喜欢自己的童年,他说啊,在他小时候,这里还不是城市,道路旁边是成片成片的玉米地,随处可见的油菜花田,放学了一扔书包,就跑到田地里撒欢,拆了家里的窗纱做成渔网,被妈妈揪着耳朵扯回来……后来经常和朋友一起唱那首他教给我们的歌,那首在他童年中悠扬的曲子,因为他而同样悠扬了我的童年,又因为他而治愈了我的往后余生。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
曲子飘啊飘,不知怎的就飘向了离别。
又是一年盛夏。
再见很仓促,还是寻常的一天,寻常的上午,他像往常一样,将我们送至最近的十字路口。他显得很豁达,我们也同样,因为每个人都天真地相信,想见的人随时都可以再相聚,于是他一挥手,我们便散了。只是当我走出好远,再回头,他的背影依旧立在那儿。
原来他也不真似“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那般无畏。
只是没能想到,那个普通而短暂的上午,竟是我们最后的相遇。您总开玩笑,说我们毕业之后都不会记得您,更别说回去看您,于是一年又一年,每年我都会回到那个地方等待着,可是这一次,失约的是您。
很多年后,我长大了,儿时的记忆渐渐模糊,我有些慌了。于是,那晚我做了个梦。
我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从未如此留恋过什么,他依旧侃侃而谈,不羁地斜坐在讲台上。
……
我攀着他的颈,声音近乎哽咽。
“老师,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他的呼吸怔了一瞬。
“在我毕业后的下一年,那一天,别再出门了。”
他没有回答我,似乎陷入了沉思。
泪终于从我的眼角淌下来,濡湿了他洗的有些发白的衣襟。
我搂紧他,贪恋这漫长而又实在短暂的酷刑。
“老师,我没有时间了,我得离开,我得回去照顾我的生活……”
意识被剥离的恐惧袭卷而来,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我近乎祈求:
“老师,答应我,好不好?”
眼前世界被彻底淹没。
“好。”
他答应了,我记得清楚,经久不散。
小时候,我总愿意去相信,这世界上有魔法,所有的美好都会随着咒语,如期而至。
长大后,我总愿意去相信,这世界上有平行时空,每做一个梦,是时空偶尔的重叠。
原来啊,当初埋下的种子,早在无数个不知名的瞬间,在血液中扎了根系,等到如今我再发现时,千根盘综错节,早已比树冠更宏不可及。
清明这天晚上,我和朋友像往年一样,去给他烧些纸钱,我想让他看到,不仅仅有他的亲人记得。按理说,我该守着最后一丝火光熄灭的,可惜,有行人怕点了房子,一直赶着走,只好用石头按灭黑夜里一星一星的明亮。
“老师啊,知道你爱看武侠小说,我倒是也有一本叫《昆仑》的,但又怕书太厚重送不过去,干脆折了几期的阳光周报,夹着纸钱烧了。您也别挑,除了我也没谁还记得送精神食粮了。”
“那么,祝您在那边愉快。”
——回忆本不是什么过分精彩的东西,只因为经历的人是自己,才格外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