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一旦拿起笔来写文章,有别趣。比如黄永玉。
很多年前读过一本《乡村诊所》,尽管素描是主打,但作者谢宏军寥寥几笔给画作的注,常常有直抵事物核心的惊人之语。比如:“农民最需要健康,可偏偏他们得病最多”。
后来,特别在意画家写的书,黄苗子的,吴冠中的……
陈丹青也是画家。作为作家的陈丹青,从量上来说他更名副其实。相对于针砭时弊的《退步集》,我更喜欢读体现他艺术观的几本册子,比如眼前的这一本《外国音乐在外国》
早在它叫《陈丹青音乐笔记》的时候,我就读过。想必,其中的《音乐的立场》这篇书中最长的文章,我也是以焚香净手的尊重读完的。可是,当年还没有觉得音乐是那么好的东西,隔岸观火那火温暖不了我。现在,在音乐的身旁挤挤挨挨了一阵子,再读《音乐的立场》,数度击节称好,才读到文章的最后一个字,又忍不住翻回到文章的起始句“我不知道写给贵刊(《音乐爱好者》)的稿子谁会读。”
我读。而且读到很让我怦然心动的句子久久不肯将阅读进行下去。
比如,“此刻,我正听着贝多芬钢琴朔拿大第111号,我特别倾心第二乐章中间段落的转调叠句,我写着,在等那一段来——当我又听见琴声时,第二乐章已经接近尾声,我错过了。”
喜欢听音乐的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轻易不听精选,只愿意转承启合地等待自己最最心仪的那一乐章。星期天,听维瓦尔第的《四季》,只要按一按遥控器,喜欢的《冬之广板》愿意听几遍就听几遍,可还是从《春》听到了《冬》。《冬之广板》才起了个头,钟点工手里的吸尘器“呜噜呜噜”大叫起来,等到叫声停顿,《四季》已经渐行渐远。重听吗?不,等到下次天时地利人和特别想念《四季》了再听吧。乐迷知道,等待是音乐中的休止符。
比如,“听过傅聪的三次演奏,果然风流,空白,破句,收敛,都有自己的用法。他将西乐与汉的诗风作比较,也的确经验之谈。”
多次在电视上看傅聪笑容可掬地谈肖邦说海顿以及自己,就没有陈丹青的“风流,空白,破句,收敛”这四个词更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傅聪弹奏的肖邦和海顿的。也是,立场不一样,听到的和看到的当然会有差异。虽然陈丹青先生在艺术鉴赏上高出我几个位格,但我们都爱听音乐,这是相同的。
比如,“莫扎特所有钢琴协奏曲——包括早年的初作——的慢板,都美极了。那是男孩在跳跃奔跑之后,静下来,忽然发呆,出神了。”
有一次听电台里的音乐节目,好事的DJ把莫扎特好几部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放在一起播放,还做了一个标题“美妙的第二乐章”。21号,23号,25号……一路听下来,诧异怎么不像往常整部作品听起来第二乐章总是飘飘似仙乐?陈丹青的这一说,我就能接下话茬了,秋叶的确静美,但如果没有夏花之灿烂,静美的好何以衬出?少年莫扎特跑过跳过之后的突然发呆出神,这美才美到了极致。
比如:“贝多芬晚年的四重奏或可看作是‘思想深刻’的吧,你得倾听,别去想,想也没用;那正是思想不能到达之所,是音乐至高无上的理由。尼采想了一世,提到贝多芬,说是听了‘让哲学家心酸’,倒是实话。”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绕着贝多芬听音乐,给人的理由是小时候他的故事听多了,有些腻味。其实不是,悄悄地听着贝多芬,总是觉得握住了他的音符,可是摊开手掌一看,空空如也。到了中年,做什么都不愿意徒劳,于是,不怎么听贝多芬。
比如:“巴洛克作品太多了。有时会烦。可是听多了十九世纪煞有介事的浪漫主义作品,再听这四位(维瓦尔第、泰勒曼、巴赫、亨德尔),还是大好,丰饶清新。”
巴赫、维瓦尔第、亨德尔为生计拼命地写作,他们的作品倒是褪尽了烟火气将一股子出自人性本原的勃勃生气都表达了出来。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品,倒是为艺术而艺术了,反而拖沓滥情了。有些悖论。可陈丹青说得又很对:巴洛克的作品丰饶、清新、大好。
比如,“上个月回纽约探亲,在飞机机座的耳机里又听到他《费加罗婚礼》序曲,兴高采烈,发疯一般才气横溢,我真想拽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他,冲他喊: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啊!”
我一旦有机会与陈丹青先生谋面,一定冲他喊: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啊!不是不想拽着他的肩膀摇,是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