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将我唤醒。这时是六点四十二分。是刘苏打来的。

“喂,你好,什么事啊?”长吁了一口气后,我平静地问。

“怎么?你才睡醒啊!赶紧起来,咱们一起去太湖边看看。——别说你有急事啊。我太了解你了。快一点,我和方祥在你家楼下等你。”

“两个人的世界是甜蜜的,三个人的世界是痛苦的。”太对了,对得我想向说出这句话的人顶礼膜拜。

等公交车的时候,百无聊赖。他们两个人坐在长凳上有说有笑,而我像一个童子,抱着饮料,望路兴叹——

“开公交车的师傅,你什么时候才来啊?”

“救世主”终于来临。他刚一张开手臂,人们蜂拥而上,好像再不抓紧时间,就到不了天堂。我站在路边,竟被人挤上了车。其实,我多么希望被人们挤下去啊。“世事波上舟,沿溯安得住。”祥子挤了上来,也抢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刘苏上来的时候晚一些。于是出现了两个小伙子坐着﹑一个姑娘站着的喜剧里才有的景象。

刘苏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看穿的鞋子。我站起身来,轻扯了下刘苏的挎包,指了指座位。祥子向我表现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这种表情和他小时候吃冰棍时的极为相似。

“刘苏,你知道吗?祥子是想让你坐在他的腿上,可是被我给搅黄了。”这是我二十一年来说过的最为“另类”的话。

一个车厢的人都笑了,包括祥子和,刘苏。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拔光你的胡子!”刘苏跳起来。我只好转过身去,无奈地小声说:“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当转过楼梯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撞见刘苏歪着脑袋,嬉笑着,向一个正坐在我位置上的矮一点的女生讲道——

“你们呐,这些不开窍的小女生啊,都被李岩那虚伪的外表给蒙蔽了。唉,其实他这个人啊,一肚子坏水呀!那次,那次,我问他,他的名字有啥意思啊?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你猜猜嘛……”

那个女生看见了我,笑个不停,而刘苏为自己的言语揭露了真相而自豪不已,继续说:“唉,看你也猜不出来。还是我告诉你吧。他说,这‘李’是‘木’下‘子’,而这‘岩’呢是,是……”

刘苏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清清嗓子,拿起水笔,埋头做作业。而那个小女生像放出笼的小鸟,飞走了。

我坐在座位上,没有理她,默写起了单词。“这个荒诞的世界啊!”

过了一会儿,刘苏扭着脖子问:“李岩,你生气了?”

“什么话?我真的没生气。”我停下笔,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那最好!要不然的话,我非写张大字报,贴在学校大门口,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哈哈!——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刮胡子呢?你看,班里头的男生哪一个没有刮啊。再看你,像个劳改犯。”

“这个很复杂啊。大概有三个原因吧。”

“哪三个?”刘苏的表情使我想起了向杨志打听所买宝刀三大优点的牛二。

“第一,老话儿说啊,‘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这第二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丝毫不敢毁伤’。头发已经剪了,总得留下胡子吧。”

“那终究是要刮的嘛。你想成为马克思啊?”

“所以,所以才有第三嘛。等我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把胡子剪下来送给她。像《乔家大院》里的乔致庸把发梢剪下来送给他老婆一样,代表自己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她。”

我真的为自己的瞎编能力竖起大拇指。

“哎呀,哪得等到猴年马月鸡日驴时啊?干脆,我给你拔下来算了。”

刘苏说做就做,张牙舞爪。我狼狈而逃。

现在刘苏就坐在我的身旁,就像过去一样。这两年间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我抓着扶手,向窗外看去,极为仔细,不肯放过每一个飞逝的广告牌。

“终点站到了,请旅客朋友们带好自己的物品,准备下车。下次乘车,再见。”

太湖,碧波万顷。水面不断地延伸,在远方和蓝天弥合成了一条线。湖面上,矗立着几座孤零零的小岛,漂浮着几条扯着白色风帆的小船。岸边,垂柳拂拭着地面。微风乍起,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我们找了一方临水的石桌。东西在桌面上摆着,人环坐着。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只是个听众,耐心地听他们的言语,偶尔看看太湖,看太湖永恒不变的容颜。

后来,刘苏提议我们合影。祥子和我都表示同意。可是麻烦来了。

“岩哥,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给大家照个相吧。”祥子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祥子,对不住了。我的手机太旧了,拍不了照的。”我从口袋里把手机掏了出去,做了个巡展。

“呦,手机这么厚实,非常适合女孩子防身,拍流氓的脸!”刘苏边说边看了一下祥子。祥子的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向两侧一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时,吹来了一阵清风。“刘苏的刘海一定被吹起来了,像垂柳的枝。”我暗自思量,转睛一看,她的额前已没有了一丝头发。

“她的刘海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一进入高三,一切都加速了。刘苏也很少在纸上画蝴蝶或者机器猫了,画的是双曲线﹑椭圆﹑立方体了。这好像一个唱惯了山歌的姑娘忽然学起了英文字母。我反而不习惯了。

在她奋笔疾书的时候,刘海垂了下来,遮盖了她的眼睛,也遮盖了我的。似乎,她没有发现。或许她永远也发现不了啦。

“看我干什么?”她冷不防地问我。

“啊,这个……什么……”并不是在敷衍她,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瞧你那傻样!”她十分不屑地说。

我的视线收了回来。

“喂,李岩,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老实说。”

“什么事?”刘苏有着永远也问不完的问题。

“你讲讲能有什么办法把这个收起来呢?”她指了指那半环头发。

“这个还得老实说啊。用这个吧。”我的水笔指了指她的笔帽。

“好主意。”她迅速地把笔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发卡。

但,第二天早晨,她就开始抱怨起来。

“都是你出的馊点子!昨晚,我忘了把笔帽拿下来了。回到家,爸妈都说我像个小傻瓜。——还是这样好一些。”

仰面一看,她把那些头发都发配到脑后去了。

“其实,都一样。”我心里静静地念叨着。

“还是用这个吧。我爸刚买的,索尼。”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部相机。我急忙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我们选择了辽阔的太湖作为背景。祥子拉了位游客,让他帮忙按下快门。三个人肩并肩站着——祥子站中间,刘苏和我分别在他的左右两边。

在他们喊“茄子”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不觉回了一下头。

拍完了,大家都跑过来看效果如何。那个游客耸了耸肩膀,把相机还给了祥子。屏幕上,我在看那只过界的手,只拍到了半边脸。

“这风景选得太不好了。换成柳树怎么样?”祥子说。

每个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那位游客再度“操刀”。不同的是,这次刘苏站在了中间,双手分别放在了我们两个人的肩头上。

这是第一次我让一个女孩子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身体。我这个人呐……

不,好像这是第二次。那,那么第一次呢?

高考中,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溃败。考后的每一天,父母都在争论着我应当是去上海还是去南京。北京,首先被排除了——太远了,沙尘暴又多。

考试的结果令所有的人大吃一惊,除了我。父母变得少言寡语,往日里的激烈讨论竟成了上古时代的神话传说。在同学们一股脑儿地在长三角求学时,我选择了山东。没有人和我相同,一个人也好。

刘苏和祥子都进了市职业技术学院。别人和祥子开玩笑说,职业技术学院简称什么啊?祥子万分恼火,要和那人斗架。

很少看见刘苏了,尤其是在递交了志愿表之后,她好像被地球吞没了。而我昼伏夜出,唯恐被其他人看见。每到傍晚,我都蹬上父亲的自行车返回学校,沿着操场上椭圆形的跑道走一圈又一圈。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刘苏,想到了她画的别别扭扭的椭圆,像阿Q画的押。

在天边的火烧云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我又一次站在了椭圆的线条上。远远地看见几个班里的女同学围坐在跑道中间的草地上说笑,我转身离去。

“李岩,是你吗?别装了,快一点过来。”一听就是刘苏的声音。

“哦,大家都在这儿啊。刚才,刚才,我还以为是小情侣们举行分别时的派对呢。”我坐了下来,向她们解释说。

“李岩,果然很幽默。”说话的是两年前听刘苏讲“李岩秘史”的那个矮一点女同学。

刘苏“嘿嘿”笑了,见我没有生气的意思,笑得更大声了。

那天,我们讲了很多很多的话,但大都是对过去的回顾和对未来的展望。刘苏向好奇的女生们讲述了我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并向她们保证自己一定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一个秘密,她始终没有提及一个字。她不知道,恐怕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是晚上九点。大家都困倦了,纷纷离去。我推起车子,准备走了。

“腿酸死了,走不动了。李岩,你送我回去吧。”刘苏半开玩笑地说。

思想在那一刹那打了个死结,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是啊,是啊。一般都是男生送女生。李岩,你可别错过了啊!”有人开始起哄。

“你们知道什么呀。李岩心里边早就这么想了。要不然谁傻坐到现在啊!”那个矮一点的女生掩面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带一个女生。以前做在我车子后面的只能是我的母亲。

两边的店铺﹑霓虹灯﹑行人都在后退,只有我们在前进。迎面的风灌进了我的衬衣里,非常凉快。这个夜风沉醉的晚上。

好像有什么东西搂住了我的腰,低头一看,是刘苏的手。等我恢复了知觉后,我感到她的脸贴到了我的背上。

“喂,刘苏,你别睡着了啊,这很危险!”我挺直了脊梁,大声说。但我心里明白,自己在撒谎,和掩耳盗铃的贼一样。

“噢,我知道了……”她的手缩了回去。

她在我的后面。我的眼泪,她不会看见。

我加快了速度。在这一瞬间,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们和这绵延无尽头的道路……

刘苏的家在一片高档小区里。在门口,保安拦下了我。

“你,我认识。他,他干什么的?最近小区里盗窃的事情很多!”胖乎乎的保安坐在值班室门边,翘着腿,抽着烟。

“师傅,您误会了。他真的是我的同学。不是您想的那种人。我保证!”刘苏向保安极力解释。

“啊,你同学?——你这个男生也不舍得好好装饰装饰自己,换身衣裳——这样吧,你把你的名字,哪一栋,多少号,都登记一下。”

小区里的楼很高,有三四十层。灯火辉煌,似乎在燃烧。

“好了,你到家了。我,我也该走了。天,很晚了。真的,我不该进来的,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我乐意。今晚,我爸妈都出去陪客户吃饭去了,很晚才回来,跟以前一样。你能到楼上坐会儿吗?”刘苏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但她那清澈如泉的眼睛和我第一次看见时的并无二致。

“那更不行了。要是被那保安看见的话,非把我当成入室抢劫的贼抓起来不可。说不定,他正在一边偷偷监视我呢。”我打趣道。

“那你就陪我在花坛边坐一会吧。一个人挺害怕的。万一,真的有人入室抢劫该怎么办?”

刘苏就坐在我的右侧,我的正前方是柱低矮的路灯。凭着那柔和的光线,我看见了她的脸,但又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迅速地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两个人就这么静坐着,像火车站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在等车。

突然间,我感觉到了她的手放在了我的右手背上。触电一般,我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心里头七上八下,所藏的东西一一破碎。

一转脸,我看见了她长在左手小拇指外侧的小小的痣。

“你怎么老是这么个样子。难道一辈子,你想这么走……”她哭了,眼泪像青瓦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接连不断。在灯光的照映下,泪珠儿散发着奇异的光彩。

“是,我真的想走了。天不早了……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就在一个城市里嘛……你爸妈快回来了,这样,这样不好……”

我骑上车子,飞驰而去……

到了门口,那个保安站起身来,伸出手臂,示意我停下。我没有理他,从他的一侧穿了过去。保安狠狠地骂了一句。至于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

回家的路上,车辆渐少。我,一个人,踽踽而行。路边的景物飞逝而去。四周沉寂,只有耳畔的风声。仿佛又是在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这漫长的道路……

回到家,我赶紧洗澡。在脱掉衬衫的那一刻,我嗅到了眼泪的味道……

天气真热,太湖也不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向他们讲,自己先回去了,让他们慢慢玩。

“你这么早就回去吗?再待一会儿嘛。”刘苏很严肃地说。

“唉,岩哥要回去,你就让他回去吧。他妈妈正等他回家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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