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的,看来今天生意不会好。”老赵端来我的杂酱面,便望了望天,说道。
“照我说,生意当更好。至少,这样的天气,我宁可在外面随便吃点,也不愿去菜市场。”
老赵笑了笑,说:“你说得真不错。”便去招呼刚进店的客人。
那客人一坐下便将包搁在一旁的凳上,摘了眼镜,用手掌上下来回抹了抹脸,然后才戴上眼镜;接着脸就慢慢僵硬了,嘴巴蠕动了好几下,才张口说道:“老……刘?”令我着实一惊!
“老杨!”有人答道。我说也是,我的朋友中,尚没有叫我“老刘”的。那老刘也瞪大了眼,终于惊喜地喊道,阔步走了过去。
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们会谈些什么?问工资、问工作?“老兄在哪里发达?”俗气之极!其实,不论工资不谈工作又谈论些什么?这就好比读书时,问成绩,“你考得怎么样?”老杨终于开口了:
“我们大概有好些年没见了吧?竟没想到,你也在S城!”
“我只是来出差……”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失落。
“我们……喝两杯。”
酒入豪肠,他们愈加动情了。开始聊着当年的故事,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末了终于没有了言语——大概又临分别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然而,就是如此短暂的相逢,我都未曾遇到。我所有的,只是是那方阴沉沉的哭丧着脸的铅灰的天。
难逢旧友,我便颇是追慕中古的茶寮酒肆,坐片时无分你我,喝一杯各自东西;仅仅也是追慕罢了。据说,滇南尚有这种歇脚的地方,也只是据说;或许以后是会去,专为了访一访那中古的神韵。而我现在所有的,只是是那方阴沉沉的哭丧着脸的铅灰的天。
“来啦,姑娘吃点什么?有杂酱面、手工面、西红柿蛋面……”老赵打断了我的思路。
“西红柿蛋面。”她说完,就朝我走来。我不由得生气了,那么多桌子何必坐我这张?当我瞪向她时,我突然觉得所有的铅灰都在一束神奇的光中消散了。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以前,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天他们在街头不期而遇,他们聊得很开心,都认定了对方就是自己的百分百恋人。为了证明他们就是百分百恋人,他们决定分手;他们约定,如果再次相遇,他们就结婚。于是,他们各奔东西。一年冬天,他们同时患上了恶性流感,不过很幸运,都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都丧失了记忆。这样过了好多年,他们再次相遇,胸口陡然颤动。然而,他们再也记不起对方了,就这样擦肩而过……”
然后,我再问:“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
这的确是个好故事,可是并不适合我。我可以想象,她必定是一脸的惊讶。
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故事。那里面不是有一句极好用来应景的话?
“哦,你也在这里吗?”
如果她没看过这故事,那也不过是一句极普通的问候的话;如果她看过,那就更妙了!因为那段话是这么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而我猜想,稍会读书的人,尤其女孩子,必然读过张爱玲的《爱》。哈,实在是太妙了!
我的妙计还未得逞,她已微启檀唇了:
“好久不见!”
我一愣,我们之前见过?不,没有,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我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她的话实在比我的故事漂亮得多!是啊,一个诗人不是曾经说过,“在你出生之前,我已深深爱上了你?”我怎么就没想到?
“好久不见!”我说。
“您的西红柿蛋面,请慢用。”
“谢谢。”我给她递了双筷子。
她右手执筷,左手则撩着挨着脸颊的头发。她轻嚼慢咽,没有半点声音,又似在品味。
“好吃吧?”
“嗯。”她的眼眸里蹦出了笑意。
“欢迎您常来哈。”老赵喊道。
“这家店叫什么?”
“旺角面馆。”
“我觉得店铺名很少有取得像它那么好的。许多店铺,便是天天经过、时常进出,旁人说起时,也一片茫然;待人解释后,才恍然大悟:‘噢,就是那家啊,我知道!’”
“人名也是呢。”
“同意,完全同意!取个名儿,首先要考虑内涵,其次考虑读音是否通顺、是否响亮,最后呢,我们的象形字,自然还要看看写起来是否好看。在中国,取名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不小的学问。
“我颇为悔恨的是,曾经嘲笑别人的取名——男的呢就随意捉了华呀、平呀、生呀,和其他字做一番排列组合;若是女孩子,则是什么小呀、兰呀、英呀的,千篇一律;再俗一些,福呀、金呀、银呀都出来了——我无心中伤了多少人的心呐。我那时聪明得竟忘了,‘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就是说生计都难以维持,哪有功夫在取名上费功夫?我们中国人终于富了,或者说又富了,被冷落的《诗经》《楚辞》从书店里搬回了书架,再从书架取下,吹了吹灰尘,开始翻弄了,一个个精巧的名字,‘雅得那么俗’。”
“那你还真应该‘悔恨’!”
“哦?为什么?”
“因为我名字里就有一个‘英’。”
她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我也就笑了。
“那我确实该悔恨。”
“那你是很喜欢看书咯?”
“现在不了?”
她的面刚送到嘴边,又抬头看着我。
“因为没书啊。在这个城市,书店找不着,却到处都是报刊亭和……”
“和什么?”
“和……情趣用品店。”
她便低头吃面,又笑了:“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于是我们便又相视而笑了。
“你吃好了?老赵,这里二十。”
“我送一送你吧?”我问。
出了荔香巷,就是学府路。此时上班还不是时候,车流不多。有几只乳鸽在道上散步,直到我们走近,才“噗”的一声扇着翅膀飞上屋顶。几片黄叶缓缓地飘落。
“我到了。”
“这么快就到啦?”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还会再去旺角面馆吗?”
“旺角面馆?会,会。拜。”
“拜……嘿,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老赵就说,‘来啦?’好像我是顶重要的人。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对任何人都这么说。后来我发现,所有的人都会再去,因为那里真有如归的感觉。”
她笑了笑了,点了点头:“拜。”
“拜。”
可之后好几天,我都没有再碰见她。我所有的,便依旧是那方阴沉沉的哭丧着脸的铅灰的天。后来,它竟又落起了雨。四季的雨,我最讨厌的莫过冬雨。其他的雨自然也不便人出行,而它,却还阴冷,让人连听雨的情调都没有了,唯有蒙头睡大觉。
我睡醒时,饥饿也醒了。穿上衣服,捎上伞,便打算朝面馆走去,走到门口,我又把伞扔回鞋架上:也许,我会在面馆遇上她。
她终是没有出现,这雨呀,冬天的雨,愈下得令人觉得阴冷。
“小刘,拿上伞。”老赵拉住我,关切地说。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啊!”我在门口打开的伞,正抵在了进门那人的伞上。
我把伞移开,刹那间,我仿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是你。”然而,我极其冷静、淡漠地说。
她依然是抿着嘴一笑,进了屋,就收了伞,将之靠放在墙边的桶里。我望着她理着被寒风吹乱的长发的背景,忽然觉得心疼。
“前几天你没来?”我走到她面前,问道。
“嗯。”
她的淡漠的神情令我心痛极了,仿佛心被什么撕扯着一般。
“再见。”我出乎意外地冷静地道。
哼哼,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傻瓜,去淋一淋雨,去淋一淋雨吧!
“你知道我这几天病得有多厉害吗?”
我震惊地回过头,见她正望着我。她咳了个嗽。我却只是震惊。等她拿了伞过来,才说:“外面冷,快点进去。”
“我……”
看着坐在对面的似带着胜利的笑的她,我张着嘴,不知说什么为好,便也拍了拍手晃了晃头笑了。
“你笑什么?”
“哦……这冬雨好可爱,不是吗?”
“可爱?冷死了。”
“夜雨萧瑟,可是却能寒灯相对,此种情境恐怕只有诗中才能找到!”
“所有的男孩子在……的时候都是口才大师!”
“这是自然的选择,你看,自然界中善鸣的多是雄性动物。”
她便不说了,只安静地吞面……
“老赵,伞还你。”我看她要吃完,就走过去悄悄对老赵说。
“你呀!”老赵指着我,憨笑了一阵。
“共个伞好不好?”
“你故意不带伞?”
我想起她的话,便恭维道:“你观察得可真仔细。”我原以为她会嫣然一笑,竟并没有。令人高兴的是雨势不小,而且亦无稍杀的兆头。我们走得很慢,每走几步,肩膀不由得就碰在了一起。这冬天的雨呀,我爱死你了!
终究,也快到了我的楼下。我是预备了一段妙语的,正欲张口,就见她停下。她要做什么?她掏出十块钱?
“那天吃面的,这些天生病一直没机会还你。”
“不用啊。”
“那天我想起忘了带钱夹,所以就走过来跟你说……”
“‘好久不见’?”
“嗯。”
“你真聪明!谢谢,谢谢你送我过来。”我尽量抑制自己脸颊的抽动,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道:“谢谢。”
我陡然觉着极冷,却也顾不上了,毅然走进了雨里。她可能在背后看我笑话,这有什么关系呢?冬雨,我对你既没有了憎也没有了爱……
我醒来时,天空依然没有放晴。公司倒来电话说,要调我到另一个教学点。真是及时,实在是个好消息!
过了一个月,公司却又把我调了回去。而我的忧郁,也快痊愈了。
当我徘徊至旺角面馆的时候,却又禁不住地心痛。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心跳的时候?我想她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老赵,最近生意可好?”
“挺好的,就像你说的,天气阴沉沉的,生意当更好。”
“真的呀?也许我该改行去算卦。”我苦笑道,又抬头望一望那铅灰的天。这时,便看到她走进门来。
是不是有人可以抑制自己的心跳?对此,我只能自谢不敏。
“好久不见。”她说。
“好久不见。”我有意淡淡地说,又问:“你又忘了钱夹?”
她摇了摇头,脸颊顿时飞红,就出了面馆。
我望着她的背影,闭着眼,长吁了口气,就又继续勾着头吃面。
“小刘,有个事你不知道,你走了这一个月,姑娘天天来问,我都快被她烦死了——‘他来吃面了吗?’、‘他今天过来了吗?’嘿——”我把筷子一扔,便跑了出去,“现在的小伙子呀,就是心急,话都没说完……”
我跑出荔香巷,折上学府路,便看见了她。我一个箭步赶了上去。
“嘿,好久不见。”我说。
“你也忘了钱夹?”
我皱了皱眉,倒吸了口气,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就忍俊不禁了。
“去那园里走走?”
“那可是私家园林?”
“你看过《诺丁山》吗?那里面的女主角可勇敢了。然后他们……在那园林里……在月光下……第一次……接吻。”
如果有人问,那“你吻了我,我吻了你”的“永恒的瞬间”是否发生在了那年冬日的黄昏,我想诸位不妨去问问孩子的母亲。至于她会不会告诉诸位我就不知了。我所知的,只是S城荔香巷的饮食店,沿着不宽的街巷一字排去、少说也有十几家至今犹然清晰记得的旺角面馆。对,它就是坐落在荔香巷的巷口,从学府路左折再朝前走上几步即是,如果没有时过境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