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支五十毫升的玻璃试管。原本我和我女朋友——另一支十毫升的玻璃试管,幸福地生活在实验室储藏间左手边的柜子里,但是三天前,我被实验员小张从柜子里拿走做脂质提取实验了。
他在一众玻璃试管中平静地挑出了我和一堆兄弟姐妹,但我女朋友不幸落选。我被他小心地放到试管架上,那一刻,他竟然没有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呐喊:不,不要把我们分开!
然而,我女朋友还是被剩在了柜子里的货架上。我内心忐忑,我这一去,短则一天,长则一个礼拜的,我女朋友怎么办?谁来照顾她?虽然我们躺在储物间里时似乎也不需要什么互相照顾,但是,谁来陪她聊天说话?谁来陪她度过漫漫长夜?想到即将开始的一段异地恋之旅,我突然变得不安,而且啊,我很担心,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会不会移情别恋?
我被小张先加进了样品,又加了提取试剂,然后被放到离心机里离心。
讲真,整个实验室里,我最羡慕的就是离心机夫妇。他们来自同一家公司,从出厂时就在一起,后来又很幸运地被卖到同一个实验室,坐落在仅仅相隔半米的地方,从来不用面对生离死别。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爱情,而不是随时随地被各种实验stand by,不得不到前处理室、天平室、洗涤室等房间远距离出差,然后和心爱的女友分开。
离心机大哥看出了我的心事,他一边提高转速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想女朋友了。
他说,“还是年轻啊,一看就还在热恋期呢。你等到我这个年纪,”他故意降低了声音,怕被半米之外的离心机大嫂听见,“你等到我这个年纪,巴不得互相离开一段时间呢。总在一起,也很烦的。特别是女人啊,每天就知道唠叨,不停地唠叨……”
“是的吧,但我好想和她一路走到你们这个年纪呀。你知道的,我们这种玻璃材质的生命,是多么易碎。万一小张哪天手抖了,我们掉在地上,咔嚓……就一命呜呼了。所以我好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甚至想过,希望她活得比我久一点,这样在她的一生里留下的就都是和我在一起时幸福的回忆,而不是用后半生来思念我,就像现在我思念她一样。”
“是个长情的小伙子啊,既然你们这么相爱,我想此刻她也一定在想你。祝你们幸福。嘿,五分钟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小张设置的离心条件是8000转,5分钟。我要降速了,祝你幸福啊,小伙子,再见啦......”
从离心机大哥的套筒里被拿出来,我身体的底部出现了一小块白色沉淀,不知道是蛋白还是什么,但小张看上去很满意,这说明他设置的离心条件是有效的。我身体里的上层清液被小心地取出,转移到了另一支玻璃试管里,接下来,他会接替我,完成后续的实验步骤,所以,我此行的任务算是完成啦。我突然好开心,等小张抽空把我刷干净,我就又可以回到储藏间和女友团聚了。
于是,我被转移到了洗涤室,然后放在了超声波仪里——实验室刷瓶瓶罐罐都是用超声的方式,此刻我竟很期待超声波仪发出的刺耳又难听的声音。
我等啊等,从下午等到傍晚,从傍晚等到半夜。接近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小张再次来到洗涤室,面露疲惫,然后又放进八十多支试管兄弟。超声波仪里瞬间拥挤起来,但是他转身关了灯,然后走了,走了,了。
尽管他不可能听见我的呼喊,但其实我好想叫住他,快来把我刷干净啊,我要回储藏间!
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心疼他。这一天里,他从上午九点开始做实验,然后一直做到夜里十一点。最近一段时间,他其实常常加班到这个时间,整个人好像都瘦了一小圈。没办法,马上要做课题汇报了,只能加班加点做完实验。
我泡在超声波仪里,带着慈爱宽容的心,度过了第一个和女友分开的黑夜。好在超声波仪的位置不错,透过洗涤室的窗,刚好看得见很远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好漂亮。
这是我们在储藏间柜子里一辈子也难以看到的美景,可是我没有相机,不能拍下来带回去给女朋友看。于是,在丢失了睡眠的夜晚,我只能一边看着月亮,一边思考该如何描述此等美景,然后回去说给她听。
我以为,勤劳的小张第二天一大早就会来把我们统统洗干净,然后哪来的给我们送回哪去。结果这家伙一整天都没在洗涤室出现。
但是泡在超声波仪里,真的好无聊啊。为什么以前同样是在储藏间的柜子里无所事事,我却觉得时间飞快,可如今,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爱的人没在身边。
秒变可怜兮兮的文艺青年,但老子也是纯爷们好吗。纯爷们再次想起了一句文艺兮兮的话,想你这件事很简单,要么是翻山越岭来见你,要么是主动联系。我很想主动联系啊,可是我没有手机,我女朋友也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翻山越岭这条路了。纯爷们努力爬上试管架,踮起脚尖环视了一下地形,这高度,跳出去还真是必死无疑哦。于是经过一番理性的思考和挣扎,我决定选择第三条路:在心里默念一万遍小张快点来刷我。
就在我念到第8253遍的时候,我听到洗涤室的门“哔”的一声被刷开,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么早就有人来工作了。
没想到,这个人是小张!小张啊!
看来第三条路是行得通的。
他熟练地抄起水管,熟练地拿起小毛刷,然后熟练地打了个哈欠,之后开始给我们逐一洗澡。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嗷嗷嗷嗷,戴上浴帽蹦蹦跳跳,嗷嗷嗷嗷,美人鱼想逃跑……
好了,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收敛自己的情感,但老子就是高兴啊。
然而,我高兴得有点早,我忘记了,洗完还要被烘干的。烘箱有点类似于人类的汗蒸馆,和人们想把汗蒸走是同一个原理,我们身上的水分同样要被烘干。
好吧,又是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想了几十种和女友重逢的场景,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开,所以我表现得很不适,我不知道这三天里,她是否也是如此度过的。
我突然明白,就像一生里总有那么多始料未及的问题出现,然后被我们一个一个解决。任何人的爱情之路也注定不会永远平坦,但好的爱情就是即便经历重重困难,也还是想要和ta在一起,这是爱情教给我的勇气和力量,我想,也适用于很多方面吧。
我终于再次被放回储藏间的货架上了,只有我看得见,女朋友开心又难过的笑。“放心吧,这次我们不会再分开啦。”
一道光突然射进来,柜门再次被打开。我只听见实验员小张精神饱满地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那个实验我会抓紧做。”
他伸进一只手,重新挑选了一批试管,这一次,我女朋友被挑走了,而我,被留在了货架上。
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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