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西部某小国,曾经上演过一则轰轰烈烈的荒诞故事。
一
当二十多年后再回到小县城,站在熟悉的山坡上,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竟找不到合适的词,用来形容这一大片建筑。我该称它为小区,鬼城,商业区,又或者监狱什么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虽然已近深秋,这里仍然没有一丝欢乐迹象,甚至看不到几人进出,整片区域仿佛都掉进某种深渊,压抑得快要崩溃。其间听人说起这里的情形,我还一百万个不相信,但是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震惊,无以复加。
二十年前,同样是在深秋,这里一片金黄,田里的穗子沉甸甸的,就像老农笑弯了腰,幸福全刻进深邃的笑纹里。秋蝉哼哼唧唧地作最后挣扎,说什么也不肯告别即将到来的丰收。一阵风刮过,田里荡起串串微波,风越刮越大,微波就随着长成巨浪。站在田边,老村长不禁皱紧眉头,抬头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这鬼天气,可千别下雨啊,再等几天就打谷了。”
“……老天爷,你可要行行好呀!”
天气仿佛听懂老村长的心声,黑压压的乌云,顿时被吹得四散开去,转瞬间消失不见了。于是,头顶的太阳又露出笑脸,一群麻雀欢快地飞过,叽叽喳喳,好像一群儿童嬉闹着跑过一样。
“村长爷爷,村里来客人了。”
那年我四岁半,再等两年就可以上小学了。
村里突然开来三辆小轿车,锃亮锃亮的,在村办门前吱嘎停住。前车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轻跑到中间那辆车边,毕恭毕敬地,一只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伸向门框边,动作像是少先队的队礼,只是手伸得太靠前,也太低,所以他必须微微地弯下腰去。接着,一个硕大的体型从车门挤出来,由于身子太大,我一时竟忘了看清他的脸,等看清时,才明白那可不是弥勒佛么。弥勒佛站在村办门口,环顾四周,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每挪一下脚步,仿佛整个村子都跟着颤抖一次。随车来的几位则围在他身旁,一边躬身笑谈,一边忙左忙右。其中一个,见我和小伙伴在玩耍,就走过来,说:
“小朋友,去把你们村长找来。”
老村长回到村办时,他们已经搬出椅子,围坐在门口了。见我和老村长走来,开车门的年轻人就对他说:
“村长来啦,这位是咱们张县长。”
说的时候,他一直望着弥勒佛,所以大家都知道,弥勒佛就是张县长了。
张县长面带笑容,一个字也没说,就那么望着老村长。实在让人分不清,他是在真笑,还是面相长得太像在笑了。
老村长以前没见过张县长,一见他的体型,心中不禁一阵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还是忍住,礼貌地回道:
“张县长好!大家进屋坐吧,坐外面也不是个事儿呀。”
张县长仍然没说话,开车门的年轻人又说:
“屋里气味太大,还是坐外面吧。你去把村干部都找来,县长有重要事情宣布。”
“好,我这就安排。”
说着老村长就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打去电话。
不多时,村干部都到齐了。除老村长外,还有文书李伟,妇联主任文娟,和几个小队长。不得不说,那是一个奇葩村庄,支书和村长都由老村长一人担任,民主选举好多次,村民都不同意改变,原因是老村长正直、公正,在村里说一不二,任何时候都全心全意地为村民服务。因此,村民都习惯称他为“老村长”。
还是开车门的年轻人先开口,他俯身靠近,在张县长耳边轻声地请示:
“县长,您看,人都到齐了……”
“齐了?好。”
张县长这才微笑着又看大家,一边回应开车门的年轻人,一边语气温和地讲道:
“今天到贵村来,主要是跟大家商量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时,老村长心里纳闷,刚才不是说“有重要事情宣布”么,怎么这就成“商量”了?但也只能暗自想想,张县长怎么讲,或许是领导说话的艺术吧。
只听张县长接着说:
“什么事呢,就是这么件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就不罗嗦,长话短说。县里决定,在咱们村建一座监狱,选址,就在……山坡下的那片肥田里。明天,工程队进驻。最晚,后天动工。村民的工作,就拜托各位啦,不要闹出什么麻烦来。”
张县长讲话的时候,总是一顿一顿的,仿佛边讲边思考,生怕说错字似的。
什么监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建什么不都得征地吗?难道不用事先跟村民协商吗?这还真是着急呀!
在场的村干部都一头雾水。
可张县长没等大家发问,又补充道:
“当然,如果,真有不讲理的刺头,警察,会协助你们——陈警官,你过来一下!”
张县长招呼一位身穿警服的随行,并给大家介绍道:
“这位是,咱们县里最优秀的刑警,陈警官。明天,他会带着警察进驻。今天,你们把村办收拾干净,他们,就在这儿办公。有事,大家商量着来。好了,我再介绍一位,同志——”
说着又叫开车门的年轻人,等他唯唯诺诺地凑过来,才对大家说:
“这位是,工程队的余总,他负责整个工程。你们村委会,要配合他的工作,不要让他难做。我,就讲这些,看看同志们,还有什么要说?……要是没有,我们就……”
他话音没落地,老村长就慌忙问道:
“张县长,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将不当讲?”
张县长依然面带微笑,只是脸上的肉堆微微地抽动,跟他肥厚的肚皮颤动时一模一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村长请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这征地手续咋办呢?征地得先办手续吧?”
老村长大气不敢出,不等张县长接话,就继续说:
“还有地里的庄稼,马上要收成,能不能稍缓几天?最多三五天。谷子灌的浆就干了,等打完谷再动工吧!”
边说,老村长脸上的皱纹,就边随着他的嘴型一张一弛,好像收割机点火时被拉动的钢丝,就要爆发出最大功率,要用最快的速度,将黄澄澄的谷子收回家。只是,他的皱纹有些沧桑,怎么看,也不像拽得动比牛还要强横的机器。
张县长瞥了大家一眼,并不急于回答,反而笑容不减地转头看余总。余总立刻会意,从厚厚地公文包里掏出几盒名牌香烟,给村干部一一递过去。结果大家都推说:“不会抽烟。”余总很无奈,只好退回张县长身旁。等张县长点了头,才又清清嗓子,满脸堆笑地说:
“手续,请大家放心,这是公共用地,国家有标准,一分也不会少。县里安排了,明天,有关部门会到现场办公。在家门前就能办好所有手续。时髦的说法叫做——”
见余总一时想不起来,张县长又笑着帮他解围:
“——叫‘服务送到家,方便你我他’。”
“对,对,对……”
这话引得随行的几位开怀大笑,都恭维张县长有水平,讲得实在,是老百姓听得懂的话。余总则不失时机地递上香烟。他先是弓腰给张县长点烟,再给其他几位随行者递烟。等大家都抽上了,才略微停顿一下,收起笑容,接着说道:
“至于庄稼,村民出去打工,田不是都荒着吗?”
“谁说的?去田里看看就知道了!”老村长顿时有些激动。
其他村干部则站在一边,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看看张县长,一会儿又瞧瞧老村长,一言不发。
见状,余总立马转弯安慰道:
“村长您先别急,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不这样吧,也不用去田里了,我们公司就多担待些,一亩地多补偿二百块,明天办手续时就领钱。同时,我们也不会亏待在场的几位。”
余总仿佛胜券在握,得意地瞟了一圈,目光触及每个村干部,大声强调说:
“但是,开工时间既然定了,县里是不允许改变的,各位要多帮忙协调啊。”
听到这些话,老村长很生气,但还是极力克制,没让心中的小火山爆发出来,转而恳求张县长道:
“县长,无论如何,将要收成的粮食不能浪费呀!”
随着老村长的一字一句,张县长的笑容渐渐收拢,黑一阵白一阵的,像初秋的天气,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瞬间却又乌云密布。不过,很快再次浮现出他惯常的微笑,语重心长地对老村长说:
“村长呀,作为一村之长,你应该,理解上级的安排,积极协调,千万不可……懈怠啊。这块地的规划,县里早有公告,就不要再推脱。有困难,就克服困难,你看人家小余,立马每亩给多补二百块,不少啦。说实话吧,耽误了工程进度,我这个县长也担待不起。”
我和小伙伴待在一旁,好奇地听着,看到老村长泪花闪闪,可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他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动作,直直地朝张县长跪下去,跟着两行泪珠就滚了出来。
我从未见老人哭过,甚至偷偷地想,老人也会哭呀。还和小伙伴不知死活地跑过去,问老村长:
“村长爷爷,村长爷爷,你咋哭了,他们欺负你了吗?”
我们试着去看老村长的脸,他却稍稍蹲起来,强笑着对我们说:
“小鬼头,爷爷没事呢,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可是,张县长并没理睬,只交代一声“走”,并示意村干部把老村长扶起来,一行人就向小轿车走去。和下车时一模一样,在余总的少先队礼下,张县长艰难地挤进车门。等余总关好车门,才又摇下车窗,温和地对老村长喊道:
“村长你委屈了,但这事,还得办好呀。”
话音未落,三辆车就宛如一阵秋风,飘然而去,没搅起一丝尘埃,只留下轮胎在地上打转,不停发出噗呲声,长久地不绝于耳。
老村长望着远去的车队,欲言又止,最终又只无奈摇了摇头。
二
晚饭后,村民都接到通知,陆陆续续地到村办去开会。说是个村庄,其实总共也就百多号人。原来村里人丁兴旺,足有四五百人。后来,年轻人都去大城市发展,有的考上大学没再回来,有的出去打工常年不回家,有的甚至举家搬去大城市定居了。留下来的要不年龄偏大,要不文化水平偏低,又或者有的安于现状不愿承担风险,再就是留守的小孩子们。能够议事的也就只有百十来人,几乎全都到场了。
老村长先向大家介绍下午的情况。听说县长来过,会场难免一阵骚动,好像是这辈子听过的最稀奇的神话。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村里要建监狱,怎么想都觉得别扭。是呀,监狱是什么呀?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村民祖祖辈辈务农为生,自给自足,即使种点经济作物,能够换些钱来花,也几乎从不与人争执,又怎能想到监狱会建到自家门口呢。尽管心中隐隐有种不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等大家议论了好一阵子,老村长见谁也没说到点子上。说白了,大家只是好奇,至于自身的利益和问题的关键,都还没有觉悟。这也足见村庄里的民风淳朴,或者村民都太老实了。于是,老村长显得很无奈,只好提醒道:
“地里的庄稼是大家种下的,这不等收成就被糟蹋,各位有什么意见?”
“我们都听老村长的。”
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大家就都跟着附和。
老村长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谷子不要几天就干浆了。我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家辛苦种出来的,当初也是一起商量好才种的,可不等收割就要被糟蹋,我这心里怎么想都不是滋味。虽然每亩地补二百块钱确实不少,但咱们毕竟是庄稼人呐!”
“还补二百块钱呢……”
村民又是一阵叽里咕噜,和周围的人私下议论起来。
虽然老村长讲得的确有道理,但是会场上并没有人回应。稍微一冷静后,有人的思维开始活络起来。县长都亲自来了,县长是谁呀?在过去就是县太爷,县太爷说的话,谁也不敢违背吧。再说了,人家每亩地还补二百块钱,也挺够意思的啦。自古以来,民不跟官斗,恐怕还是同意了的好。只是转念又一想,那田里都是自己一根一根种下的庄稼,村里也就那么一片肥田,庄稼又长得好,眼看着就要收成,谁能舍得遭破坏呢?
开会的场地,正是张县长他们所坐的村办门前。由于人头较多,村办里面坐不开,通常开会就都在外面。只是这天夜里,天公不太作美,刚才还满天星斗,很快却又乌云密布,好在雨还没落下来。但是,黑漆漆的,只要稍微远一点,谁也看不清谁。不过村民早已习惯了,所以没人在乎。
黑暗,往往寓示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几位村干部中,不时有人接到陌生电话,警觉地走到远处,窃窃私语地说着些什么。然后,回来的时候都满面春光,仿佛收到天大的喜讯一般。
不巧的是,我那时尿急,就躲到远处的树丛后面,正想畅快一下,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于是好奇地摸索过去,想听个究竟。
“嗯,余总,您请讲……是的,就我一个人……”
“老村长……在开会呢,商量明天怎么办……对,您说……”
“啊,这样不好吧……嗯,嗯……”
“好……好……我放心,五千那么多呀……您和县长都说了,我当然要办好……”
“这样吧……您加我微信,然后转到我微信上就行……”
“好的,那就这么的……我当然会保密。”
“再见,余总!”
这可不正是妇联主任文娟吗?只有她的声音才那么销魂。听村里年龄大一点的小伙伴说,她跟文书李伟有一腿。有一次在村办里,两人正在办见不得人的事,被小伙伴发现了。莫看我的那个小伙伴平时流里流气的,遇到这样的事,却不敢张扬出去,只是忍不住悄悄告诉我,说她腿有多白什么的。他描述的时候,那样子,口水都快要滴出来。
我不太懂文娟那些话意味着什么,却也能隐隐感到一丝阴谋的味道。但小孩子的天性是玩耍,终归不会在意太多。可问题是,她打完电话,竟然还要蹲下来小解。虽然天色很暗,但还是有一些不该看的,模模糊糊的,白菜帮子一样的东西,晃了我的眼。
等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实在也被尿憋得难受。
正要就地解决的时候,又一个黑影溜过来。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半捂住嘴,细声细语地说着。
“余总好,余总好……”
“嗯……下午那种场面……我也不好说什么……”
“嗯……您多包涵……”
“会呀……在开……对的,还没商量出结果……对,对……”
“您客气了……五千挺多了……”
“太谢谢了……我家那小子……您能帮他美言几句……那就太好啦……”
“好,好……微信……”
“改天我请您吃饭……再见,余总!”
这显然是一个小队长的声音。据说他儿子在县里做事,一定是那个余总答应帮他儿子的忙,所以乐呵呵地解开裤子,又是沙沙沙一阵。可笑的是,他小解的地方,正是妇联主任刚才蹲的同一个地方。
完了,我又忘了正事。
望着小队长走远的身影,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小解的。注意力被分散了还好,这一回过神就又憋得受不了。然而,不幸的是,又有人过来,文书李伟,又是什么“余总好”,“五千”,“微信”的讲了一通。他们来来回回地折腾,前前后后,一共六个人,个个都是村干部。除了老村长没来,其余的都来过,而且都说同样的话,都乐呵呵的,都在同一个地方小解完才肯离去。
最终,我只能趁他们有人离开的间隙,静悄悄靠近一颗大树,小心翼翼地,让小便顺着树干留下,才没发出一点声响。
说起来,那算是我这一辈子最憋屈的小解了,一点也不畅快。但是,其他来过的人,不管男女,都解得非常开心。也许我该想,是因为他们都是村干部吧。
会场上,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看起来,似乎快要议论出结果了。老村长说他会去做工作,一定要争取谷子打完再动工。世上就没有这个理,眼看着庄稼要成熟了,几天时间都不能等。民以食为天,没有什么事情能大过庄稼的事。肥田是集体的,庄稼也是集体的,国家有需要,肥田可以征用,但是庄稼不该被糟蹋。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民心,关键是大家要团结一致,要一条心抗争到底。能不能保住庄稼,最终就看大家能不能团结起来。
用时髦的话说,老村长难道要造反?可是淳朴的村民并没想那么多,他们只是想保护庄稼不被糟蹋。
讨论得差不多了,大家决定由李伟整理整理方案。当然没有写在纸上,只是整理一下思路和要点,好统一行动。大意如下:
明天一早,有活动能力的村民都去田间,不让工程队动工。征地手续,先不答应办理,除非对方同意等打完谷子才动工。村民不要动手动脚,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挡着,警察也拿大家没办法。由老村长和其他村干部出面,负责与工程队和县里交涉,坚决保护庄稼的收成。安排一部分妇女同志回家做饭,准备长期抗争几天,直到收完谷子。谁也不要当逃兵,但是要注意安全第一,不能起肢体冲突。最后,收完的粮食全部按人头分给村民。
交代完,村民就先散了。老村长说:
“大家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才有力气。”
老村长和村干部则留下来,再合计合计细节。非常一致的是,几人都对老村长的策划毫无意见,全部举双手赞成,并且胸脯拍得啪啪地响,纷纷表示明天要有事,自己一定冲在最前面。
妇联主任文娟甚至劝老村长:
“村长,您年龄大,就别往前冲了。”
其他几个人也附和说:
“有我们在呢,您就放手给我们好了。”
最后几个人做了分工,老村长负责与县里和工程队交涉,文娟负责全体村民的伙食,李伟负责村民的协调和组织,各小队长一人负责一片区域。如果谈得下来最好,谈不下来也要确保不让工程队糟蹋庄稼。
我一直在村办待到最后。走的时候,除了老村长,大家都轻松地逗我乐子,说:
“小娃娃,明天有好戏看啰!”
我不理解他们为何那般轻松,特别是文娟。或许我该想,白菜帮子都被人偷看去了,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吗?我望着他们一个个轻快地离开,心里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有老村长把我叫过去,慈祥地对我说:
“小鬼头,你在想什么呀?”
他下午才流过泪的眼眶依然红红的,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狼,眼神难免忧伤,但是坚定无比。我问他:
“村长爷爷,他们为什么都去那边尿尿呀?”
老村长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哑然失笑。不等他回答,我又迫不及待地问:
“还有,村长爷爷,您能不能告诉我,五千块很多吗?”
老村长认真地看了看我,蹲下来说;
“你呀,真是个小鬼头。走,爷爷送你回家去。”
说完,他就牵着我的手,往我家走去。一路上,他继续跟我说:
“明天是大人的事,你们小娃娃就别出门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什么事都不要管。好不好?”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内涵,也没有点头答应。
尽管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而且村民一直都很信任他,当然也包括我,但我还是更好奇——明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呢?
三
第二天,终于还是下雨了。天空黑沉沉的,仿佛天都亮得比往常晚许多。雨不算大,可村民都知道,这样的雨延绵不决,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老村长早早地就起床,到肥田把闸口全部打开。他总说,谷子灌浆后,在成熟期不能留太多水在田里,否则空壳多,会影响收成。收获的希望,总是牵动着农民的心。每一粒粮食都是他们辛勤劳作的成果,一日未收,心就一日放不下,好像要收的不是粮食,而是他们的心。
我和几个小伙伴约好,偷偷地爬上山坡。山坡是绝佳的观察点,只要站在顶上,对肥田里的任何事情都能一览无余。从山坡上看下去,村民们穿着雨衣,一堆堆的,一排排的,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吃完早饭后,家家户户开始张罗布置好的任务。男人们断断续续地到达肥田,妇道人家则聚在一起,等着准备接下来的伙食。老村长和积极分子们在田间商量如何防御。他们运来石头,堵在车能开过的路口,预防工程车直接开进去。又招呼村民站在各个关口,把住要道。很有大敌当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如果没有头天的事,任何人都会认为村民的行动荒诞无稽——荒诞得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们更想不明白的是,这地,怎么能说征就征,就连庄稼也舍得糟蹋,毫无余地。用老村长的话说,他们只能抗争,别无他法。
准备停当后,村民就在肥田附近休息等待。他们或三五成群,相互聊着天,抽着烟;或独自默默地蹲守,玩着手机打发时间。老村长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问问,焦急地协调着,宽慰着,完善着。几位村干部则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似乎有谈不完的业务。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过得很慢。大家等呀等,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工程队的身影。甚至有人疑惑,到底还会不会有来人。临近中午了,送饭的也还没来,当了一辈子农民,肚子一空就开始失掉安全感。
这时候,有几个村民接到电话,只是“嗯嗯”几声就挂掉。接着就跑去找老村长,说是饿得熬不住,老村长正纳闷午饭准备好没有,就同意他们先回村庄看看。他们离开后不久,又有村干部接到电话,陆续离开,老村长问起来,他们也说去看午饭怎么样。老村长想,也好,就让他们去吧,自己守在肥田,反而更放心些。就这样,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本来村里的男人就不多,这一走,剩下的也就二三十人了。
看到老村长开始有些急躁,这些人中,有的站出来劝慰他:
“村长别着急,有我们在这里顶着呢。”
有人还说:
“别指望那些离开的,他们哪次不是躲得远远的,保不齐今天也当逃兵了。”
其实留下的村民心中都渐渐有了数,只是大家愿意相信老村长,愿意支持老村长,一直到底。老村长也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无奈,自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幸好还有这么多村民站在他一边。
于是,有人开始联系自己的家人,好送些吃的来。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根本没人安排集体午饭,文娟只是组织妇女们一起闲聊。其中心思活络的知道坏事了,才悄悄撤回去,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
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每家多准备些,分家分户送到肥田,才勉强凑齐二三十人的饭菜。此时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
老村长急得直跺脚,眼圈也红得厉害,但一句话也没说。
大家一边咒骂那些不讲良心的,一边准备吃东西,垫垫肚子,下午好接着守下去。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轰隆隆声,如同炸雷一般,由远及近。放眼望去,足有二三十辆车,大车小车,卡车轿车,警车官车,各种车混在一起,浩浩荡荡,就像战场上的军车一般,向着肥田开进。
留下的村民饭还没吃完,车队就已经抵达肥田。这次没有余总的车,没有张县长的车,也没有陈警官的车,全都换了新面孔。连轿车也不再锃亮,都被一路的泥浆糊得满满当当,好像都是霸气的越野车,毫不在乎农村的坑坑洼洼,和遍地的泥土泥浆。他们是征服者,征服者都是做大事不拘小节的。
官车上下来几名办事员,在路边撑上雨伞,搭起台子,摆出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印着几个大字“现场办公”;警车上下来十几名警察,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全副武装,听候命令;卡车上开下来工程车,足有十几辆,有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还有移动吊车等;剩下的则是几辆大货车,从上面跳下来一群工程人员,手持铁锨或锄头等工具。
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双手托着相机,四处拍照。他特别仔细地拍了车队,拍了“现场办公”的台子,拍了整齐的警察队伍,就是没拍村民们。
村民们也全都站了起来。双方表情严肃。这阵势,似乎一触即发。
台子搭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长毛,穿得花花绿绿的,从其中一辆轿车里走出来,口里叼着香烟,吊儿郎当的问村民:
“谁是村长?”
“我是。”
老村长挺身而出,后面打算拉住他的村民都还没来得及。
“那就组织大家办手续吧。”
“这位总,您看这庄稼,糟蹋了怪可惜的……”
“不是张县长昨天都说好的吗?”
“只是这庄稼,实在可惜,您看能不能缓……”
“不行。我这,工程队的人都来齐了!”
“那……”
这时,原本坐在台子边、一位年纪稍大些的男子走过来,单手拍拍老村长的肩膀,那样像是和老村长很熟悉似的。然后,半推半就地把老村长带到一旁,边走边说:
“村长,您别着急,我能跟您说几句吗?”
“您是?”
“我是负责办手续的。”
老村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回去,盯着长毛,像是问:
“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中年男子看在眼里,无奈地笑了笑,对老村长说:
“没错,工程是他负责,他说了算,但是您听我几句劝。为这事,听说张县长昨天还专门来过,条件过得去就把手续办了吧。无论如何,不要惹他们,他们可不是好说话的人——我在其他地方也见过,您可别把他们逼急了,为这事吃亏划不来。”
“天理难容……”
中年男子见老村长有些激动,又拍拍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村长,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相劝,一则怕你们吃亏,没那个必要;二则,如果你们同意,我们也能办完事早点回县城。”
中年男子见老村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说了句:“您再仔细想想吧”,说完直接回到座位上去了。
片刻之间,老村长好像又苍老许多。他愣在原地,举头望苍天,眼里泪汪汪的,像极了秋雨中的肥田,一圈一圈的涟漪正在荡漾。那一刻,在他眼里,整个肥田也和他自己的眼睛一样,在为无理取闹而悲伤,为目无法纪而愤概,为要建的肥田监狱而迷茫,为无情的苍天非要糟蹋谷子而不满。而落到肥田里的秋雨,也正一圈一圈地,荡漾成一双汪汪的泪眼。
突然,长毛指挥着一台挖掘机,趁村民不注意冲进了田里。挖掘机入水时溅起巨大的水花,仿佛憋在眼里的泪花瞬间绽放出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紧接着,一大片水稻被压在了挖掘机下。
闻声,老村长立刻回过神来,一见这场景,就大喊一声:“啊!……”喊声震彻整个村庄,仿佛万吨冰川顿时融化一般,连山坡上的我都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喊声还未落下,老村长就连扑带爬地跑向田间,边跑边喊:
“快阻止他们,快阻止他们……”
离得近的村民们毫不犹豫,立即纵身跳进田里,试图阻止挖掘机前进。然而,挖掘机一旦突突突地开起来,人们就不知从何下手,眼巴巴地看着成片稻谷倒在面前,自己只能围着挖掘机胡乱转圈。
说时迟,那时快,老村长已经顾不得许多,迅速扑到挖掘机前面,双腿叉开,半弯腰的站住,双手尽量伸开,像武林高手一般保护着身后的稻谷。这时更多的村民扑过来,有人试着从后部爬上挖掘机,有人见状去拽老村长,想将他拽离危险,但是挖掘机已经来不及刹车,直到把老村长撞倒在田里,才勉强停下来。
在挖掘机的履带边,肥田的水中正冒出一片殷红,那浑浊的殷红正一点点地扩散开去,仿佛傍晚云彩的边缘,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不断变换着形状……
至始至终,在田边站成一排的警察,一直都那样站着,没有任何行动,像是一排活体雕塑,像是专门被运来作见证的机器,像是被秋雨淋坏而腐朽的木头。台子边的人们,也只在最紧要关头站起来,探头探脑地望向前仆后继的村民,淡淡地和邻座议论几句老村长,聊以慰籍他们神奇的好奇心。除此之外,更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下命令,也没有人动手救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或者干脆叫作使命,只要他们保护的一方没事,至于其他人,或者对方的死活,又有与他们何相干?
他们潜意识里是这样想的——毫不相干!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乌云沉沉,遮天蔽日,仿佛这本就亮得晚许多的天竟要早早地黑去。站在山坡顶山,我或许该想,也好,这样天还是早早黑去的好,也早早结束的好。
村民当然不可能再去阻拦什么,他们自觉地转移了任务,他们要将老村长送去医院。他们将老村长挪出来的时候,更多推土机和挖掘机又开了进去。于是,那殷红的、浑浊的、奇形怪状的、张牙舞爪的云彩很快便消失了,消失在一片片倒下的稻谷间。于是,那浑浊的肥田水,和着老村长的鲜血,和着苍天的眼泪,幻成灌浆稻谷的眼泪,任由轰隆隆的机器践踏,践踏成一片混沌。
老村长被挪出来时已经昏迷不醒,我和小伙伴们跟着抬他的人们,跑了好远好远,只希望他快点抵达医院,然后……快些带着慈祥的笑容回来。
四
当天夜里,雨一直下个不停。一些村民自觉来到村办,一边等待老村长的消息,一边商量接下去该怎么做。这些村民中,没有一个村干部。他们通常都这样,村里有什么事,不管是公家的事,还是哪家私人的事,都会自觉到村办通通气。只不过,通常老村长都会在场,而今天,他却不能参加了;而今天要商量的事,却又与他息息相关。
一位送老村长去医院的村民回来了。他慌慌忙忙地、跌跌撞撞地闯进村办,大家的视线便将他围得严严实实。他告诉大家:老村长还在急救室里,医生说失血过多,送过去晚了些。要是早点送过去,抢救起来会容易得多。
有人算了算时间,离出事大概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进医院怎么也将近四个小时了。于是,村民们有的皱起眉头,有的捶胸顿足,有的唉声叹气,既有不满,又有悲伤。村办的气氛也正在变得越来越阴沉。
沉寂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要是村长有个三长两短,非得找他们算账不可。”
“找谁算账?没见人家连警察都带着吗?”
“可怜的村长,关键是庄稼已经糟蹋了呀。”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着,大多都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但又一直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
正在胶着状态,有人说了句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话:
“要是村长没事,只怕最高兴的不是我们这些人,反而会是县长和工程队呢!因为他们又可以逃过一劫。人活着,事情就算没闹大,他们就还可以一手遮天,把一切都掩盖起来吧!”
他说这些的时候表现得异常气愤。
起初大家只是听他说,不敢接话,沉默一阵后才逐渐冷静下来。一想,也是啊。如果没有出人命,这件事恐怕很快就会被掩饰过去,最多也就算作一次意外。如果真是那样,简直无法无天,老村长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村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可是,难道为了惩罚这些暴徒,却要老村长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他已经受了重伤,这简直是天理难容……想到这些,村民们那个憋屈呀,一个个眼圈也憋得红红的,低垂下头,沮丧不已。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想到,还没通知老村长的儿子呢。他儿子在外地工作,肯定还不知道老村长出事了吧。于是又赶紧找联系方式,找到后就立即过电话去。他儿子倒很冷静,只是问清了情况,就说:
“我马上赶回家。”
村民们在村办围着老村长的话题,想来想去,谈来谈去,感觉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才互相催促着,决定一部分人先回家去休息,毕竟第二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大家得照应着、轮流着把事情办好。
临近半夜时分,外面的风雨渐渐变小了些,仿佛寓示着这一天的人事暴风雨也将渐渐平息。
这时,另一位去医院的村民也回来了。他带来了好消息,经全力抢救,老村长的生命已无大碍,只需要好好养伤,经一段时间治疗和调理就会康复。听到这个消息,村办里发出一片长长的“唉……”声,仿佛村民们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回想起来,幸好爬上挖掘机的村民碰巧刹住车,幸好老村长只有一条腿被压在履带下,幸好肥田里的肥泥足够柔软,幸好村民们即时将老村长送到医院……可是,这一切幸好,又都是基于“不幸”——一种村民无力抗争的不幸,一种个人无法选择的不幸。
几天后,老村长从医院捎来口信,建议村民都把征地手续办结,不要再僵持了。老村长说:
“不希望看到村民再因这件事受伤。而且,庄稼已经被糟蹋,再去抗争也没有多少意义。”
等老村长康复得差不多,回到村庄后,他几乎每天都会爬到山坡顶上,望着那一片肥田正一天天被挖成大坑,被灌上水泥,被建成堡垒。他经常眼圈红红的,有时还边看边流出几滴眼泪。他只是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却再也没有踏入肥田半步。我也喜欢爬到山坡顶上,看工程队建设的场景。说起来真快呀,不到半年,原本长满庄稼和杂草的肥田,如今已经建成几米高的堡垒,那围墙沉甸甸的,稳稳当当,一点也不像稻穗那般轻浮,仿佛风一吹就要倒掉的样子。
看着看着,我有时会好奇地问老村长:
“村长爷爷,监狱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老村长就又慈祥地笑着对我说:
“关坏人呀。”
“那张县长是坏人吗?”
“小鬼头……”
每当这时,老村长就直拍我的脑袋,并不做回答。
有一天,我和老村长突然发现,肥田监狱的建设停了下来,各种工程车躺在工地上,就像死人一般,再也不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正在纳闷,老村长又接到他儿子的电话,电话打了很长时间,他儿子在那头说,老村长只是默默地听。打完电话的时候,老村长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一挂电话,眼泪就哗啦啦地掉了出来。
我那时还傻傻地问他:
“村长爷爷,村长爷爷,你咋又哭呀?”
老村长只好停下来,回答道:
“爷爷这是高兴呢!”
原来老村长的儿子是大律师,他一直在处理肥田监狱的事,今天终于有了结果。他儿子告诉他,张县长不仅贪污受贿,而且充当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已经被抓获归案,数罪并罚,下半辈子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总的工程公司,也被认定为黑恶势力,余总锒铛入狱,其他跟班也被一网打尽,不会再出来作恶;还有,肥田监狱的规划也被查出问题,已经被勒令停工,问题查清前不准再建。
其实,老村长当时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无奈的。高兴的是,坏人终于得到惩罚,邪不胜正,他又有了带领村民干下去的信心。无奈的是,那天他和村民想保护的是庄稼,尽管只差几天就可以收获了,还是当面被无辜地糟蹋掉,庄稼就是农民的心,这心里的创伤恐怕永远无法痊愈;无奈的还有,肥田已经遭到彻底破坏,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曾经的肥田,从那以后,金黄的稻穗再也不会出现肥田里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那几个受贿的村干部,也被抓去刑拘教育,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又选出新的村干部,除了老村长,其余职位都换成了新面孔。对那天的事件,村民也都渐渐地遗忘,就像每年都会来的真正的暴风雨,乌云很快就过去,然后,天空又会变得湛蓝湛蓝的,仿佛那暴风雨从没来过一样。
至于停工的肥田监狱,几乎再也没人涉足。在村庄里,那里渐渐成为不祥之地,大家都避讳谈起它的过往和现状。有时我和小伙伴们爬上山顶,偷偷地看几眼,也只会好奇那些车,为什么都已经锈迹斑斑了,还没有人开走?但也只能自己心里好奇,从不敢向家长打听是怎么回事。
生活,和一切都归于平静。老村长还是那个老村长,我也和小伙伴们一起,继续无忧无虑地玩遍村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最喜欢玩耍的地点,还是村办门口那片空地。
由于还有半年,我就该上小学了,到时候父母打算接我去省城读书,所以一有空,老村长就总在村办门口教我识字,说是早打点基础,读书才跟得上。他还教我数数,我那时已经能数到一万了。老村长逢人总夸我聪明,说我以后一定有出息。可我更好奇的是,数字为何总是从零到九,然后又从零开始,再到九,如此循环,一轮又一轮,仿佛从来不会有个尽头……
我一好奇,就拽着老村长的胳膊,打破沙锅问到底:
“村长爷爷,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老村长当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总找借口、说有别的事,逃得远远的。后来我明白他回答不来,就嘻嘻哈哈地捉弄他:
“村长爷爷,村长爷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哎呀,你别逃呀!”
虽然弄不清一到九循环的道理,其实,那阵子爷孙两可开心了。
某天,老村长又被我问得不知逃到哪去了。突然,几辆锃亮锃亮的小轿车又开过来,在村办门前吱嘎停住。前车挤出来一个大胖子,轻跑到中间那辆车边,毕恭毕敬的打开车门,有模有样地行着少先队礼。接着一位瘦小个钻出来,两手不停地整理着身上的西装,环顾四周,就像环顾他的领地一样。其他车上下来的随行则拿着一张崭新的社区规划图,标题上面印有“肥田”字样,咋咋呼呼地往村办的墙上贴去。边贴边请瘦小个检查,这边高了点,那边低了点。他们点头哈腰的,口里不停称着王县长长、王县长短的。直到贴好了,才有人朝我走过来,说:
“小朋友,去把你们村长找来。”
“呃!……”
尽管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规划图的意义,仍然顿时不知所措,有些茫然地愣在那里,双脚好像灌满铅一般,想要逃,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二十多年前的一则故事,在少年心中留下的阴影,就像白菜帮子一样,挥之不去。
二〇一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