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移民记》
文/木语
父亲一进门,顺手就把肩上扛着的锄头立在了摇摇欲坠的土墙上挂着的木板门后头,然后径直朝着上房的方向走去,顺便从脖子上抽下那条已经完全成为黑色的白色毛巾,使劲儿的擦拭额角,脸颊,还有脖颈的汗渍,边走边擦。六岁的我在西厢房的台阶上玩泥巴,突然听到上房里父母的说话声。
母亲惊呼:“啥?要搬家,还搬到川子里去?什么时候啊?咱们尽早搬吧,这山沟沟也真是把人坐够了。”
父亲声音略微低沉一些,似乎有些不舍:“说是要退耕还林呢,才让咱们整个庄子集体搬迁呢。”
我小心翼翼的躲在上房窗子下听着父母的对话。
“听说搬去的那个地方以前是一片沙漠,而且去了之后,分的地会很少,地少不说,沙漠里能种出啥粮食来嘛?”父亲表现出担忧,这是庄稼人的本性,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坚信只要有土地,才能生存。
“那咱们要是集体搬走了,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吧?”母亲依恋的问着父亲。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中捏好的泥人突然间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一滩烂泥。
在母亲的依恋和父亲的担忧中,我们整个庄子还是集体搬迁了,搬到了一个叫做红寺堡的地方,我们被叫做移民。
初到红寺堡时,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只有几间或者说几十间像俄罗斯方块一样的红色砖瓦房,零散的分布着,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多胞胎。七岁的我第一次看到红色砖瓦房,当时心里泛上了对老家土坯房的厌恶。对,已经是老家了,而这里就是我的新家。
我随父母到了新家,一间很小的砖瓦房,打开铁皮门,房子里什么也没有,一个土炕就占了房间的一半。父母把老家搬来的木头做的桌椅板凳都堆放在房前,屋子里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六口就蜷缩在这个土炕上,度过漫漫长夜。记得那时候晚上睡觉,我和弟弟轮流睡炕底,也就是侧着睡在父母的脚底下。每次轮到我的时候,我都很不情愿,因为父母睡着后,总会把脚蹭到我的脸上,而我一晚上都要闻着他们那带有土腥味的脚臭入睡。
我们搬去红寺堡的时候,已经入秋很久了,天气逐渐变冷,父亲就在原本很小的屋子里架起了炉子。母亲在解决我们一日三餐的时候,几乎都没有转身的余地。这都是其次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每每吃完饭,碗底总会余留一堆沙子,母亲看着我们疑惑的眼神,总会怜惜的安慰我们说:“沙子也是调味品”!到了后来的后来,碗底再也不会出现沙子的时候,我们总会嚷嚷:“妈妈,妈妈,我的饭不好吃,没有调味品了”!而母亲只是看着我们,莞尔一笑。
那时上学的条件非常艰苦,每天早上母亲把前一晚烙好的面饼分成两半,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半,然后在父亲干活时喝完的矿泉水瓶里给我们灌满开水。我们那时候做饭,洗脸,洗衣服用的水都是自然沉淀的黄河水。父亲在园子里挖了一口井,渠里淌水的时候,母亲就把水泥做的井盖移开,让浑浊的黄河水灌满水井,沉淀到第二天,颜色变得清了些,我们就开始食用了。有时候母亲起迟了,开水没有凉,灌进水瓶的时候会把水瓶烫皱变小,这样的话,装的水就少了很多,一天根本不够喝。
如果运气好点,到了学校,还能在学校东南方即将倒塌的院墙跟前的水井里打上一瓶。说是一瓶,实际就是半瓶,我们用一根毛线绳绳,拴在瓶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瓶子垂放到水井里面,手紧紧捏着绳子,胳膊在井口轮转画圆,连同整个身子都猛烈的摇晃着,这样做,是为了将水面的脏东西分散开。那些脏东西种类很多,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枯树枝,烂树叶,我们要是再不幸一些,还会遇到死老鼠,翻了白肚的死青蛙。有时候,晚上沙尘暴要是厉害的话,第二天早上到学校,我们根本就打不到水,因为前一晚狂舞的沙尘早已在水面覆盖了厚厚一层沙子,我们的瓶子接触不到水,只是木木的立在沙层上。后来那口井里没水了,在一次沙尘暴过后,学校的那面摇摇欲坠的墙塌了,把那口井填平了。沙漠里缺水,不管是好水还是脏水,永远都是沙漠的颜色。
移民想要翻身做主人,就要同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让沙尘暴这个恶魔永远消失。从种树开始,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的绿色逐渐覆盖了沙漠的底色。一间间的红色砖瓦房,一座座炊烟弥漫的村落,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移民们就像如来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那样,彻底将沙尘暴压在了沙漠底下。
我到镇上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村里已经压了自来水管道,通了自来水。记得母亲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一股清澈,没有任何杂质的细流从水龙头流出来,母亲颤动着手地拿起案板上的白色瓷碗接了满满一碗,然后混杂着激动地泪水一并喝完。母亲用自来水做的第一顿饭是浆水面,满满的一大铁锅,我们都吃完了。那种酸咸,清凉的感觉是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后来,我和弟弟考上了高中,家里盖了“大三间”,危房改造让村里很多人都盖了“大三间”。就是那种很气派的大砖瓦房,一间大房,中间隔上两堵墙,外面开三个门,农村人管这样气派的房子叫做“大三间”。如果谁家盖了“大三间”,那是相当荣耀的一件事,代表这家的光阴过好了。我们村很快又修了路,以前的石子路硌的人脚疼,现在都是平坦的水泥路了,而且,还装了路灯。似乎好马配好鞍,水泥路也算是有了身份,自然要配上高端一点的路灯。我家门前正好有一盏路灯,白天吸足了日光,到了夜晚就会发出明亮夺目的光芒,自从门前有了这盏路灯,我经常会在院子里借着那璀璨的光看着喜欢的书,感受书里的故事。而院子外面的路灯下,是母亲和邻居们围坐成圈,闲话家常。
“听说老谢家已经在镇上买了楼房了”,门前的李姨羡慕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那前头的小周家,都在镇子上开了工厂了,你们看看人家小周媳妇现在打扮的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对门的姨娘轻描淡写的说着。
……
我离开家来到陌生的城市求学,第一次喝净水器里流出的纯净水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母亲第一次喝自来水时的情景,莫名的眼里泛起了泪花。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慧儿,咋的啦?有事吗?没事就挂了啊,对门的你姨娘喊我去跳舞哩,等着呢!”我沉默了一会,说:“妈妈,我没事,就是问问你在干嘛呢?你快去跳舞吧,不要让姨娘等久了……”“嘟嘟嘟……”电话那头的母亲已经挂了电话。我缓缓地从耳边移开了手机,发展真快啊!母亲都会跳舞了。
前段时间回家时,一到村口,就看到一辆二十几万的一汽大众迎面过来,到我身边时,打开车窗,车里的人探出脑袋。“呀,这不是强子吗?”强子是我小学同学,那时候不好好读书,到了初中就辍学了,后来听说去混社会了,现在看着怎么还混出了名堂呢?强子看到我,眼睛眯成一条缝:“老同学,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越来越漂亮了。”“强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你都开上豪车了,我还是个穷学生呢,不跟你唠了,我回家有事,”说着,我准备扭头回家。强子见状,立马下车,强拉硬拽的让我坐上了他的车,然后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一路上,强子都跟我讲做生意的门道,这个家伙现在已经是个小老板了,在我们镇上开了饭馆,正准备开分店呢。“都是咱们国家政策好,要不是有创业基金的话,我的饭馆也开不起来,恐怕现在我还是个小混混呢。”强子感慨的说着。是啊,国家政策越来越好,移民生活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到家之后,强子就着急忙慌的走了,说是开分店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也就没有强留他。
我家两年前就装了无线网,买了液晶电视。我一进门,父亲正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挑选电视节目,母亲正和西吉老家的小姨打视频电话。母亲看到我,连忙招呼我给小姨问好,我走过去,瞪大眼睛冲着屏幕上的小姨惊讶地说:“小姨啊,你们山沟沟里都有信号了呀?”小姨哈哈大笑道:“我们这山沟沟现在和你们川子里没啥区别,你们有的,我们都有,你们没有的,我们也有。”说完,小姨和母亲都咧开嘴,呲着牙笑了。笑容把她们脸上的褶皱堆积在一起,掩埋了光阴里的困苦,包裹了艰苦岁月的残忍,展露出最幸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