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 7 月 12 日,周六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窗台,落在积了薄尘的键盘上。指尖悬在半空,同事们喧闹的笑谈声从记忆里浮上来,像老旧收音机里的杂音,而妈妈的脸,却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 她离开已经两年了。
最初那三百多个日夜,死亡像块潮湿的海绵,把我整个人都泡得发涨。凌晨三点总会准时惊醒,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我总盯着天花板数呼吸,生怕下一秒就会像妈妈那样,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超市货架上保质期过半的牛奶会让我心慌,地铁报站声里的“终点站” 三个字像诅咒,连镜子里日渐憔悴的自己,都像是在倒数生命的刻度。那时我总觉得,命运的筛子独独把我漏了下来,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单薄的肩膀上。
曾经我笃信人生有两条康庄大道:肉身如鼎,精神如炬。可精神的火焰太难点燃,我便一头扎进对肉体的锻造里。每天凌晨四点的街道,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跑鞋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是我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只有汗水浸透衣衫时,那阵皮肤发烫的灼痛感,才能证明我还真切地活着,血管里奔涌的不是死水。
妈妈离开后的第二年,某个冬夜加班回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摸着黑爬楼梯,膝盖磕在台阶上的闷响里,突然明白了钱的分量。不是银行卡里冰冷的数字,而是能换掉那盏坏灯的底气,是能在医院缴费单上签字时不发抖的勇气。单位走廊里那些被人推来搡去的苦活累活,我开始默默接过来。搬资料时被文件柜夹到手指,清点仓库时在粉尘里呛出眼泪,我都咬着牙忍了—— 指尖的淤青和咳出的痰,在我眼里都成了能兑换安稳的硬币。
到了第三年,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我在办公室整理旧档案,忽然看见十年前妈妈给我写的信,字迹里的温柔突然像电流击中了我。那些日夜盘旋的念头开始沉淀:众生皆苦,或许不是一句空泛的感慨。我看着楼下冒雨送餐的骑手,看着茶水间里偷偷抹眼泪的实习生,看着地铁里靠在栏杆上打盹的老人,突然意识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泥沼里挣扎。妈妈的离去撕开了我的保护层,却也让我看清了世界本来的模样—— 它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每个人都背着各自的重量,在迷雾里摸索前行。
可这份觉醒,却让我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我会在同事抱怨加班时说“其实领导也有他的难处”,会在亲戚争抢家产时劝 “都是一家人何必呢”,会在朋友被分手时讲 “或许分开对你们都好”。这些自以为是的善意,在别人眼里成了不合时宜的怪话。亲戚背后说我 “假清高”,同事聚餐从不叫我,连小区门口的保安都觉得我 “好说话”,收快递时总把别人的包裹往我家门口堆。我像个捧着红心行走的人,却被当成怀揣炸弹的怪物。
有次单位评先进,明明是我牵头完成的项目,最后荣誉却给了整天摸鱼的同事。我去找领导理论,他却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么善良,肯定不在乎这些虚名吧。” 那天晚上我在操场跑了二十圈,跑鞋磨破了脚后跟,血渗出来和汗水混在一起,又疼又热。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看台大喊:“我在乎!我也想被看见!” 回声撞在围栏上弹回来,碎成一地委屈。
这种自我证明的执念,像藤蔓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反复检查自己的言行,生怕哪句话被曲解,哪个表情被误读。手机里存着和每个人的聊天记录,深夜里翻出来逐字推敲,试图找到别人不理解我的证据。世界在我眼里变成了一面哈哈镜,我越想看清自己的模样,越觉得扭曲变形。
直到某个凌晨,我在急诊室陪发烧的邻居挂号,看见走廊里挤满了人。有抱着孩子掉眼泪的母亲,有蹲在墙角抽烟的中年男人,有互相搀扶的老夫妻。他们的脸上都刻着疲惫,却没人像我这样把痛苦挂在嘴边。那一刻突然明白,我的困境不在于别人不理解,而在于我把自己的伤口当成了全世界的坐标。
后来我开始读《被讨厌的勇气》,书里说“课题分离” 四个字像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紧闭的门。我不再接那些不属于我的工作,同事抱怨时笑着说 “我手头也很忙呢”;亲戚借钱时明确讲 “这个月我有计划”;连保安再把别人的快递放我门口,我也会敲门送回去:“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
第一次拒绝别人时,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但看到对方错愕的表情,我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被讨厌没那么可怕,就像淋雨虽然会感冒,但总比一直撑着不属于自己的伞要好。我开始把跑步的时间用来画画,虽然画得不好,却能在涂抹色彩时忘记时间;周末去公园看人下棋,听他们吵吵嚷嚷地争执,觉得烟火气原来这么可爱。
现在的我依然会想念妈妈,只是不再带着恐惧。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的日记本里写着:“我女儿总想着照顾别人,其实她自己也只是个需要被疼爱的孩子啊。” 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墨迹,我却笑了 —— 原来妈妈早就看穿了我的逞强。
人生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所谓的出口,不过是学会和自己的拧巴和解。就像现在,我坐在窗前敲下这些字,阳光落在键盘上,温暖又明亮。楼下的蝉鸣聒噪,远处的车流喧嚣,而我知道,我正真实地活着,带着妈妈的爱,也带着自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