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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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4月5日,妹妹出生了。听到哭声的那一刻,母亲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笑容。老来得女,岂能不开心?

    2016年4月5号,妹妹年满一周岁。

    高三任务紧,我没有时间回家。我打电话给母亲,向妹妹庆生,表示祝贺。母亲在电话那端哄着嗷嗷大哭的妹妹,告诫我要好好学习。说罢很快就挂了电话。

    2016年4月15日中午,我吃完饭回到宿舍躺下,准备午休。手机响了,是大伯。我接通电话,大伯先说了声,你要沉住气。我还未反应过来,大伯就开始了如下的陈述:你父亲在十天前,也就是4月5号,因吸毒被捕了。你母亲打电话跟我说,麦麦还小,文吉还要高考,不能分心,花点钱先把人弄出来。你也大了,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我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舍友问我怎么了,我不敢出声。大伯一直安静地等在电话的那头。

    如果是判的话,判几年?我平缓了下情绪,问。

    初犯一年,再犯两年。也不是判刑,是强制隔离,戒毒。

    2012年10月,我初三。大伯来学校找我,说父亲期满,要我同去接父亲出狱。在看守所门口见到父亲的瞬间,我突然觉得我获得了好多东西,比如阳光、比如雨露、比如安全感。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吸毒贩毒判刑七年。七年,多么长的时间啊,我甚至一度都记不起他的模样了。等我再回到学校,同桌问我是不是中邪了,笑容比往日要多,还灿烂。我笑而不语,他当然不知道,我重新获得了一轮太阳。

    再犯,强制戒毒,两年。别花钱了吧。妹妹还小,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在家也戒不了毒,就由公安帮他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我会好好准备高考的。

    挂了电话,眼泪就止不住的流。闭上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出声。可它就从我身体任意一个毛孔钻了出来,像蚊子,像苍蝇,像飞机的螺旋桨,呜呜呜……

    下午的课我没去上,我躺在操场。太阳当空,我愈发觉得冷,身体哆嗦。

    我不敢给母亲打电话,怕她知道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我想回家。特别特别想。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给妹妹冲奶。见到我,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我说,怎么回来了?我一把抱住了母亲,没有吱声。

    母亲是个刚强的人。打小,父亲不在,母亲就独自照料这个家,里里外外都处理得当,从不出乱。

    妈,我想你了。我哽咽。

    母亲拍了拍我的头说,娃儿长大了,都够不到头顶了。我紧紧地抱着母亲。“你大伯给你打电话了吧?别让你弟弟知道这件事。他在外,不容易。”母亲又拍了拍我的头,说道。

    妹妹在床上爬来爬去,像一条蠕动的虫子,咿咿呀呀。

    第二天,母亲就要我回学校去,让我顺便去看看被强制戒毒的父亲。戒毒所在我们学校的上边,郊区。来往车辆很少。

    到戒毒所的时候,门口的守卫问我,跟犯人是什么关系?我没有说话,只在关系栏里填写了两个字:父子。

    父亲出来了。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似乎快要不认识我对面的这个男人了。

    “你怎么来了?”父亲首先开口。

    “来看看你。吃的还习惯吗?”我低着头,没有看他。

    “还行。麦麦还好吗?”

    “很好。”

    空气像冻住了一般。冷冷的空气灌进我身体的每个毛孔里,仿佛掉进了一座冰域,寒冷彻骨。

    “你大伯有没有说什么?”短暂的冻僵之后,父亲又率先开口道。

    “额…是这样,妈妈打电话给大伯说要花钱疏通关系救你出来,我没同意。镇子里乱,你戒不了毒。待这里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一两年而已,先好好戒毒。你也不用怪大伯怪妈妈,是我不同意的,你要怪就怪我。”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父亲的目光穿了过来,带着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眼睛里。

    “你好好改造,好好戒毒。我和麦麦在家等你。哦对了,听说这儿伙食不怎么样,我在值班室的账目里给你留了五百块钱,你有什么想吃的就从里面的小卖铺买。我还要上课,就先回去了。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我匆匆放下了电话。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慌张,不知所措。

    我喜欢《肖生克的救赎》里的一句话:强者自救,圣人渡人。

    我知道父亲没有自救的能力,他从来都不是强者。小时候,我能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瘾君子,犯毒瘾的时候就会找各种不存在的理由殴打母亲。我尚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哭,我也跟着哭。那个时候,我好恨父亲,我恨他为什么不像别的爸爸一样给自己的孩子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零食,而像个疯子一样,隔三差五就打妈妈。

    后来,父亲外出,半路被缉毒警察捕获。

    法庭审理的时候,母亲不知托谁的关系找了一个律师,据说是当地公安局局长的妻子。审理的时候,我和弟弟也被带去了。最后法官判了父亲七年有期徒刑。

    等我懂事了,母亲告诉我说,当时律师阿姨看我俩可爱,年龄尚小,就动了恻隐之心,在庭上据理力争才判的七年,要不然就得是十八年。

    长大了。我很清楚的知道,七年和十八年的时差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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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不抱怨。有人劝她放弃,劝她离婚。母亲从来不搭理。从一而终,一直抚养我们长大。那七年里,母亲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只有她心里清楚。

    我记得有一年干旱,不曾下雨。地里的玉米都蔫了,母亲借了台水泵,从渠里抽水,往地里引。晚上的时候,我和弟弟躺在架子车上守在路边儿,母亲在地里引导水流。突然天空轰隆隆一声,电闪雷鸣,一下子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和弟弟盖着一张破旧的棉被,雨水哗啦啦就打湿了。母亲从地里冲了出来,推着车,就往家的方向走。我和弟弟捂着头,不敢出声儿。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阵雨。母亲将我和弟弟抱上炕,换上干衣服,哄着我们睡着,又去地里收水泵(当时一台水泵要400多块)。我不知道那天母亲冷不冷;我不知道那天母亲的关节疼不疼;我也不知道那天雷雨下母亲有没有害怕。我只知道母亲不是巨人,却胜似巨人。

    我初中就读于市里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制学校,因为成绩好,所以费用全免。初二那年冬天,我脖颈下淋巴结发炎,肿的特别大,就像脖子里塞了一个人头一样。我很害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大伯的儿子脖子长了个瘤,肿的跟我这一样大。我很怕,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别怕,你在学校等着,妈妈就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的雪非常的大,街上的树枝不堪重负,咔擦咔擦都折了,耷拉着杵立。我看见母亲的时候,她只穿着一件单毛衣,胳膊肘子还破了个洞。母亲见到我,立马就抱住了我,拍拍我的头说,没事孩子,妈妈在呢妈妈在呢。后来去了医院,大夫说只是简单的淋巴结发炎,输了几瓶液,就好了。我不知道那天母亲是怎么出的门,怎么坐的车。我能想象,在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天里,她记挂于她的孩子,甚至没来得及换身干净的衣服,挺直了臃肿的身体,走在雪地里。见车就问,师傅走吗?我儿子病了;走吗,师傅?我儿子病了。

    后来的每个日日夜夜我想起母亲,想起那些艰难的时光,我都会觉得,我也是幸福的宠儿。如今,妹妹四岁了,刚上幼儿园小班。弟弟还在跟叔叔跑业务,父亲因再犯戒毒两年,去年出狱。母亲老了,脸颊苍苍,白发可见。儿子尚好,还能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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