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似到初七便告一段落。这样才好，或说早点结束更好不过，实在是日日流水席，酒肉穿肠的浑噩，佛祖早抛云外去了。初七好，亲戚走完未走完的一概不管，红火至此，鞭炮也不该再炸得轰烈了，实宜回家去。
回时父亲又是大包小包，包了卤猪耳朵，五花烧肉，小吃夹板。使劲推脱不要，不要，还是将袋子沉沉的拎了。父亲说回去没吃的，果真一到自个儿的小天地，就觉四处都弥漫着花木蔫耸的懒散，加上几日人不在的停暖，冷得荒。懒动烟火，任凭旧烟油嘀嗒在黑玻璃灶面上，结下冷硬的垢。便说再清洗清洗吧，要立春了。
立春，真是快呢。冷不丁瞧一下手机，日历已翻至立春。初七，立春，一个日子，两个特别，可想想，如今也无有什么特别了。从前的初七叫人七，要吃长面，要叫魂，除自个家，哪也不能去。长面下锅不能断，一筷子捞到底，长长的，放碗中，浇上羊肉萝卜臊子汤，要再放点冻豆腐更好，细细的豆腐孔里满是汤汁浸入的味，吃上便意味着长寿百命。叫魂要擎香，年轻的媳妇丫头嘎子，由老辈领着，暮昏绕村野荒郊晃一圈，边走边喊谁谁谁，回家来，跟着再问一句回来没，就说回来了，至香尽，魂便都回来了。叫的魂都是小孩子的，说小孩子容易丢魂，这一天叫一下，这一年便不会有殃。只是经过的很多都是坟地，感觉是死了的魂在跟着，穿着灰衣。立春不定，或年前或年后，记得是有雪的，雪稍化了的泥土冒着褐褐凉气，很是湿润。这一天要干啥，竟已无有记性了。如今犹不知要干啥，索性出去看看。
微冷，楼下的树照旧枯着，但巣，已生出活气。西边的小一点，坐在老柳上，叽叽喳喳，大概是窝里太挤闹了，一只便扑楞出来，蹲在巣缘上，旋着翅膀。那通身的机灵黑似夜空星子，想拍照片也不舍得去拍了，生怕这灵动被搅灭。东边的很大，像母鸡孵蛋的窝一样端在一棵梧桐上，梧桐新长，尚细，越显巣大，喜气。外子每见这巣，必要想到鸟巢和尚。和尚道林，唐时一禅师，不喜住寺，便在树上搭一鸟窝住起来。前日看金克木先生文也提过一个鸟巢禅师，是住在印度的一棵树上，树上有窝两层，禅师几不出去，也不问春秋，时日久了，便被当地人奉为神灵。其实禅师初来时并不为土著所容，他搭一次窝，人便拆一次，至到无数次以后，人见其那样执着，便不再排异。他只有深夜才下树到很远的地方化缘，荒地上生火，做饭，储备好几天的食物。除此便一心诵经，诵的经都是出家时背下的，心想这样的修行可真是坚忍，也有趣。
阳光也有些晦暗，不似年时那样灿晴。路上也有风，东来，不寒且凉。可真是春到了，风向的转变丝毫不爽，一日也拖延不得。贺兰山路两侧一溜儿灯笼，红红蔓延，温暖的萧条。艾依河冻仍旧青青，和鱼肚一样的颜色，只是不知底下可还有鱼活着，记得前年夏天还在里面放过金鱼，金鱼碰到芦草，就缠绵起来。西边的山也还藏着，不过也并非整冬都藏着，阳光晴好时山色轻掠，还能看见峰际白雪，一浪一浪的。春来后山色应会日益深明，盛颜，外子便又会说那是假山，像电脑拼画。当然这意思是说天生不出来的效果，竟在塞北得见。想佛说边地受生报，是要受报的人在绝处也应去寻光慧。
同事约去放生。放生在东郊的黄河，许是大河长冻，一路过去愈觉得冷了。可放生的人很多，鱼也很多，一车拉的尽是尺余大鲤，大草，肥嘟嘟的，又不觉有多冷了。领头是个姑娘，扎辫子，满月脸，通身绣花盘扣夕阳红的袍子。她领众人很认真地给鱼念了三皈依文，又念了一阵佛号，观音大势至各菩萨名，忏悔往昔所造诸业，看鱼儿终是等不及，使劲在水箱里扑腾乱跳着往出溅水，便开了放，于是人就或筐或盆或桶，满满捞上，端至河边，欢喜着一条一条捉入水中，仍不忘念上几句阿弥陀佛。一时清水浑浊，不见鱼游，但知个个贼生生正活着游向远方，便觉欣慰。其实这一处是黄河二段河叉，未有结冻，省却凿冰的麻烦。可虽是河叉，看上去也十分的宽阔，河边置了不得捕鱼的标牌，可见放的生一定不会再逢厄运。有烧过荒的灰还黑着，但愿不是一个恶意的提醒：水鲜鱼肥，速来烧烤。想起《诗经》中有首《鱼丽》，丽为鱼儿历历录录跳着的样子，美万物盛多，又讽贵族生活豪华，想是不管怎样都是一种生气，人仰物生，物仗天活，究竟是一条周而复始的因果链，而斩链者，才可永生。
英婷又叫去吃饭。因着放生，点了素烧麦，黄瓜胡萝卜鸡蛋包在薄晶的面皮里，很是清嫩。她说要适当补点营养，便又要了虾仁馅的，虾仁包的很多，都夹漏了底，可叹吃素终是件难事。但英婷的心是极好的，就似那水晶虾仁一样剔透纯明。也是因着质纯，才一路念到男人也不大有兴趣不过为了挣学历的纯数学博士，却也误了婚嫁。说起从前，都道傻呀，怎么恋爱也不会谈，不似现在，哪个从学校出来没有男友，至少跟在屁股后拎包是不会缺手的。到底又都宅屋久了，见着流光溢彩的饰品衣物，便直呼好看，好看，旋又感叹岁月老矣，不复年少。可心忍不住被搅动起来，任是皱纹满壑，也要不顾一切地越了过去，似要晚追夕阳的飞蛾扑火一般。不过还是小喜爱，只挑得一枚海蓝珠花发卡，一枚橙红口红。她知道我向来是不喜打扮的，便再三叮嘱一定要用哦，不要又叫过了期。我笑说会的，这次一定会，春天到底是很好的，她便放心地又去超市买意大利面，前日电话说想独自煮得更好吃些。我看天彻底黑了，广场上扎了很多迎元宵的彩灯，便想要买个风筝放一下，来时路上有卖好多风筝的，鸢飞鱼跃，剪的很活。微信圈不停地有人在发赵雷，打开看，才知是个很不错的民谣歌手，他弹唱的《画》，很像是春的生发：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的下面歌唱
为冷清的房子画上一扇大窗
再画上一张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