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气未尽,八月桂花飘香。
01
操场。
骄阳四射,知了声声,热浪一波紧跟一波。我挺胸抬头收腹中指紧贴裤缝中线。
天上晒,地面烤,我们像面包,要熟透焦掉。
走过一位老师,嘹亮口号响彻云霄:“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
站久了,吼一声,感觉蛮好,久违的自由在心底升腾。
一滴汗珠在右上眼皮怎么也不落下,顽强地霸占着我的单眼皮,压迫我的睫毛。我好想伸手或者用衣袖抹去它。我没有,我一动不动!我知道,此刻我是一名军人,至少看着像是一名军人。
我转移了注意力,聚焦到春生身上。
报到时,我滑了一跤,东西撒了一地。刚好春生路过,伸出友谊之手。巧的是,我们还被分在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宿舍。我们熟识了,当天就一起进教室出宿舍去吃饭。
春生,一米七,瘦,高,面白,腿细长,寸发抖擞,是县一初中的高材生。小珍珠一样的汗水挂在发梢,终于滴下,打湿了春生肩头的白色衬衣。我好像看到平如镜的水面惊起涟漪。
春生在哆嗦,肩膀在发抖。
我眨眼,眼皮那个挂着的小球终于落下。突然一声惊呼:“教——官——”
春生瘫卧在地。
我急忙上前一步。春生脸色黑里透青,眼神无光,唇发白。喝了一支藿香正气水,春生才缓过神来,眼睛闪现出一道光亮。我扶着春生走到大柳树树荫里休息。我知道,这是春生在做的最后坚持。
春生是军训期间我班晕倒的第三个,也是唯一一个连续两天晕倒的案例。
02
县医院。
下午训练结束,班主任带着我去看望春生。
谁会能想不到,春生竟然是先天性心脏发育不全!医生说手术矫正就好,不能再参加剧烈运动。
春生黯然神伤,嘀咕一句:“我的军营梦碎了——”
班主任开导春生,意味深长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别瞎想!”
春生磨班主任,央求着:“老师,让我回去给大家搞服务工作吧?”
班主任熬不过,问医生,医生不同意,春生这才作罢。
我们走正步,铿锵有力,比军姿,精神抖擞,拉军歌,豪情万丈。这一切春生都无缘参与,春生在伤心,我有点失落。最后的拉练就要来到,我真心为兄弟遗憾。
03
校门口。
大家准备停当,在规定位置集合。两只长尾雀在常青树枝头啁啾。
远远望见一群人在热闹,一个女生抹着眼泪。
我看到了,是春生!
春生也看到了我,双臂微扬,等待着,我们相拥而泣。我拍着春生后背,连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春生笑容灿烂,情真意切地说道:“谢谢大伙关心!我想大伙——
“我在医院快要急疯啦!”春生揉揉眼圈,“大家不用担心,我没事,我问了医生,班主任也同意了,我陪你们拉练——”
人群欢声雀跃。
04
马路。
我们的拉练队伍由交警交通管制,畅通无阻。大家一扫操场上的严肃,随意多了,说笑,甚至可以打闹。
枝条摇曳,小草绿意盎然,小鸟欢快歌唱。
一只流浪小黄狗,跑到常青树下,绕着树根转了一圈,鼻子紧贴门麦冬叶片,嗅了又嗅,左后爪抬起,来回蹬了几下,对着常青树根部,撒了一个弧线,“汪汪”两声,穿过马路,跑远。
春生坐在应急车上,一会儿被我们甩的很远,一会儿又超过我们,向我们摆手。
我们齐声呐喊:“春生,加油!”
临近的班级也加入进来,一起呐喊:“春生,加油!”
以至于到最后,所有学生都这样呐喊。
春生无语凝噎,只是不停地招手。
微风起,凉悠悠。大家劲头十足,脚底生风,晨曦初露时,我们刚好到达山脚。
05
山路。
山路十八弯,弯弯都是险。走了那么久,总是峰回路转。
太阳像一个害羞的姑娘,用云层做纱巾,红扑扑的脸蛋一点一点跳出。不过,太阳终究是太阳,毒辣起来,毫不留情,给万物最严厉的考验。
眼前发黑,胸闷,气短,嗓涩,唾液粘稠,唇发干,我喝了一口水,舌头一抿。手在空中稍停,从脸颊向发梢顺去。脸光滑,像刚打过肥皂。发滚烫,油腻粘手。两腿像注了铅,沉得一塌糊涂,疲劳如期而至。
常青树不再摇曳,小草不再绿得诱人,一路欢快歌唱掠过我们的头顶的小鸟也疲倦地落在枝头歇息。
我实在是不想走了!
刚巧,春生过来了。我招招手,满眼期待。我真想窜上应急车,和春生挨膀坐着,唠唠嗑。
春生盯我一眼,并没有邀请我的意思。
不会吧,兄弟,哥坐会都不行?
“同学们,加油!同学们,加油!”春生吼起,“我们来只歌吧——我来起头——你是不是像我一样在太阳下低头——预备——唱——”
春生好像施了魔法,同学们应声歌唱,声音嘹亮,精神为之一振,激情已被点燃!我的步子快了起来!
盘山路蜿蜒曲折,旁边就是悬崖峭壁,不时有石子在滑落,发出清脆之声。
真险!
旁边是水库,波光粼粼。水面几乎与岸齐平,好想停下脚步,掬一捧水,擦擦脸,洗洗尘土,舒舒筋骨,侃侃大山。
有喇叭声传来,是春生在大声喊叫:“水库区域,危险!严禁掉队!严禁玩水!”
不知何时,球鞋里钻了粒沙子,搁脚厉害。我停下一瞧,脚底有两个圆圆小水泡!
说实话,更多的难受,来自裆部,火烧火燎。传说,拉练要带卫生巾。我不以为然。男生弄个卫生巾?不说见过了,小女生专配的东西,让我一个男生情何以堪!
我怎么感觉屁股上也要磨出泡来?
如何是好?没办法,卫生巾是别想了,只好拖拉着双腿,痛并快乐着,像个木头人,坚强地往前挪。
终于,队伍在五湾停了下来,就地宿营。五湾,一个半山腰处的小村落,有牛,有羊,有狗叫。
春生也下了车,和我们一起打闹,一起起火下方便面。
本该休息的时候,大家居然忙活起来,上蹿下跳,你追我赶,在小溪里嬉戏,简直回到了童年。小溪水清凉滑腻,脚丫溅起朵朵浪花。扒开一块石头,一只小螃蟹嗖嗖滑出,引起一团薄薄砂雾。眼疾手快的同学顺手一抓,藏在身后,在女同学眼前一晃,尖叫声,一片。笑声随小溪水漂远,在山间回荡。
稍事休整,下午两点又出发。说也奇怪,刚刚还精力充沛,熙攘热闹,一迈出步子,就异常沉重。疲倦爷爷又来巡山了喽——
路上走,梦里游,就差栽到山沟沟。一个踉跄,我差点摔倒,清醒几秒后又开始迷糊。
剩下的五里路,春生不再坐车,我们一起,肩并肩,互相鼓励打气,步履蹒跚,有说有笑。春生撇撇嘴,要去撒尿。春生下了路,奔向密林深处,隐隐可见身影。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救命喊叫。
寻声望去,春生正一手提裤一手捂头狂奔!
我一惊:何事?
原来,春生居然碰到马蜂窝!一只蜂像战斗机一样袭击了他!
“点恁背呀,春生?!”我哭笑不得。
医生挤出毒刺,抹了香皂水,又打了一针。春生这才回过神来,伸了下舌头,叫道:“哎呀,吓死我了!”
我们相视一笑,继而哈哈大笑——
唱着《打靶归来》,我们迎着晚霞,在凯旋簿上签名留念。
自此,我班多了一位精神保姆,我多了一位知心好友。
06
时光易逝,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春生办公司,当老总,每年都会组织职工野外拉练。我也往往会去捧场。
街头。
一次,春生喊我喝猫尿。酒过三巡,春生看着我,满怀深情地说:“阿桑哥,我感谢那年高一军训!那年军训,虽说虐了我,可我懂得了坚强,学会了坚持,还收获了友谊!”
我一激动,闷了半杯,说道:“兄弟,我也是!”
此时,夜色正浓,月已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