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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和妻子一起投入到了一项烹饪课的学习中。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学习,她对此充满热情。她基本上能学会课上老师所讲的大部分内容,想象一下吧——反正我能想得出来——这就意味着,她在所有的方面都胜人一筹。而且,我对此深信不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毕竟,我们一起生活已经有八年了。人们说过,婚后的第七个年头,当初对爱情的盲目就会烟消云散。
有一天,教我们烹饪课的老师来家拜访。当时,我的妻子正在炒东西,也可能在剁什么东西,我停下了手头并不繁重的工作。烹饪课老师六十来岁的年纪,细瞧之下很像法国人,全身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蔬菜味儿。我们看着对方,彼此都没有说话。
“你可能会对诗歌写作课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2
诗歌写作课的上课时间和烹饪课冲突——我的妻子对其中一项课程乐此不疲,我却被排斥到了另一项课程之中。我以制作窗帘为业,大部分工作都在一间小小的工作间完成。工作间是我亲手建成的,就位于我家房子的后面。换句话说,我的时间完全由我支配,像这次碰到的问题,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想做什么?”我问我的妻子。
我由衷地希望她会说,我们一起退出,然后想象着她说我们一起去参加塔罗牌入门阅读课,或者“我知道个地方,只需要我们驱车往北行驶一段距离,就能参加马术课程”。她热衷于学习入门性的课程,也热衷于只要向北行驶一小段距离就能做到的任何事情。然而,最终她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个人。”
在这以前,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3
诗歌写作课是一个年轻人给我们上的,他的头上喷满了发胶。在他的简历上,列举了很多文学杂志,杂志内侧都是些异国动物的图片,署着名字,还用拉丁文做了标注。
“我首先是一名诗人,其次才是一位老师。”他在开课后的第一天告诉我们,“早在其他任何事发生之前,我都是一名诗人。”
我们点了点头。
4
“烹饪课学得怎么样?”当我们一起到家的时候,我问我的妻子。
“多米尼克认为,我应该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她说。
“才上了三节课就这么说?”我问她。
“是——的——”她加重了每一个读音。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就好像我脸上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但我知道,我的脸上什么脏东西也没有。
5
那天晚上,我走进我的工作间,在缝纫桌上清出一块角落。在这块小角落里,我心里想:“或许,在成为一名窗帘制作者之前,我可能就成为一名诗人了。”
6
自从那次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习惯一个人坐着。对我来说,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之前,这是第一步。我在内心的一块小领地,一块只有我能听见的小领地,像只狗一样对着自己吼:写!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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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着,或许诗歌象征着我的妻子,象征着周末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早晨,也象征着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即便如此,这最后一个人类还是要对某些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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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还有性生活。”我的妻子说道。
9
上一次我们做爱时,外面异常寒冷。人们说过,暴风雪就要来了。我的妻子在恐惧的包围下冻得瑟瑟发抖,却还用笔一个劲不停地列举暴风雪来临后的必备用品清单。她想以这样的方式,缓解内心的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我试着从她列好的清单里划掉一些东西——蜡烛、八加仑水,以及窗台上的杂物。
“检查一遍,”我高兴地对她说,“检查一遍。”
但是我划掉的越多,单子反而显得越长,她似乎也变得更加忧虑。她坐在床上,低垂着上身,仿佛在努力够她的膝盖。我靠在她身后站着,把手放上了她的肩膀。
“亲爱的。”我说道。
她转过头,抬起眼睛注视着我。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尽管那时我还没能想到这些。“亲爱的”是我当时能想起来的所有字词。我想得到她的注意,便又说了一遍亲爱的。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她想要听的话,明白了她对所有事情的态度——行驶道上的汽车、橱柜里的衣服。
“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她说,“你相信我吗?”
她把头向后移了移,一直移到我的下巴处。我抱住她,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正对着我。我吻向她的眼睛,她放松下来,向我张开了身体。
不久之后,起风了,比我们预料的小。我们依然在对方的身体里,还没有出来。以那种方式做爱,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一次又一次不慌不忙地进入彼此,耳畔回响着轻快演奏出来的旋律。
我们直到第二天才醒,那时户外的天空涂抹着黄色和褐色两种颜色,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怪异的解脱和失落。我伸出手,顺了顺她耳后的卷发。
“我们并没有死去。”我对她说。
“别搞得跟演电影似的。”她说。
她穿好衣服,下了床。
“我去刷牙了。”
她背对我,小声嘀咕着,接着便向洗漱间走去。我醒来后,嘴里泛着一股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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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别人谈起我的妻子时,他们总是会皱起眉头。要么是故意皱起来,要么就是为了舒展已经皱起来的眉头。毕竟,他们也无法控制。那时候,为了表明他们没有皱眉的意思,他们便会含笑问我:“我为什么会皱眉呢?”
“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们还一直处在马萨诸塞州的新婚状态里呢。”
我点了下头,望向其他地方。如果紧盯着他们不放,肯定还会被问到另一个问题。我得承认,我还是希望看到他们皱起眉头。
11
有些人,包括我的妻子在内,说话时常会出现出那样的神色。街道上,嘈杂声压住了一切。人们每次说话,都会在句末提高音量,于是这些话也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交流,是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活动。我想,这样的语词可以用到我的诗里去。就这样,我像个小偷一样,在那些日子来回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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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每次想听我念诗时,我都会告诉她,还没准备好。即便是这样,她有时还是会一边做饭,一边让我念诗给她听。那时,我依然坚持先把诗给写完,而她则会朝我扮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听我念诗,我只知道,一旦把诗写完,我就会在闲下来时立马念给她听。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她。照我看,告不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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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的诗歌写作课上,我们针对诗歌展开了集体研讨。那次所选取的诗歌,是由一位年纪略长的女性创作的,作者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老师说,创作诗歌时,必须要领会诗歌里所蕴含的那种静,而那种静又和空间拆分有关。如果我猜的不错,创作这首诗歌的作者很擅长运用空间拆分,甚至可能已经领悟到了诗歌背后的那种静。
课后,我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的物品,等着同学们一个又一个离开。老师还没走,他在忙着发短信,也可能忙着检查邮箱。我站在那里,等着他会注意到我。等他朝我这边看来的时候,我问他:“我怎么才能确定一首诗创作完成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回答我:“当诗人停下笔时,一首诗就可以当作是完成了。”
“这么说,我要做的就是停下笔吗?”我疑惑地问他。
他把手机装进裤子后面的口袋,对我说:“我说的是诗人,不是你。”
他紧紧地盯着我。几秒钟后,开始挪动步子,朝门口走去。他侧着身子朝前走去,半个背部对着我,临出门说:“你瞧,这不能算作我们之间的私人问题。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学生想得太多。无论你想针对哪种类型的诗歌创作进行讨论,我们的首要工作都是先研讨,然后才能动手创作。”
他离开后,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那里,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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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听到从房间里传出来一阵笑声。我停下脚步,站在门外细听。为什么多米尼克会在我们的卧室?但是我想错了,笑声其实来自厨房。我的妻子和他正在对着一条三文鱼咯咯发笑。“家是我的另一半。”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的妻子望向我,对多米尼克这样解释。那时,我想问自己,我怎么样才能变得比别人更好?我究竟在哪些方面能比别人做的好?
“我有一项订单要完成。”说完,我走向我的工作间。
“我很抱歉让你闻到那种味道。”我的妻子追着我说,“告诉我你要不要吃药。”
我对鱼过敏,有时候光是那种味道就能灼伤我的胃。
“它是一个大单!”我喊道,“我必须要把它做完。”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努力搜寻诗句背后所蕴含的那种静,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太吵了。我听到多米尼克离开时发出的声响,那时我仍在搜肠刮肚寻找诗里的那种静。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妻子向我提起在法国南部的一个烹饪进修班。
“到了那里,我能学到很多在这里学不到的东西。”她对我说。
我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但是在这里,你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说道。
她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当然了。”
她准备入睡时,我告诉她:“我打算退出诗歌写作课。”
“那真是太糟糕了。”说完后,她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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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离烹饪进修班的开课日子那么近,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妻子就此达成了一致。直到第二天,她从地下室拎出一个大行李箱时,我才明白,她要走了。她看着我,对我说:“你不会想让我拎一个小箱子过去吧?我要在那里待很久的。”
我说:“我当然没有那么想。”
我想问问她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因为我有种感觉,我应该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最后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让她再次感到我的心不在焉。说真的,最近我发现倾听别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晚上,她为我做了一顿饭。她不停地追问我喜欢不喜欢,尽管我一而再地给她肯定的答案。她不住地向我讲述每种食物的口感,我不住地点头。我想问她回来后是不是还有度假的时间。我早就想着我们一起出去度假了,但是照我看,她可能抽不出来时间,毕竟她要用那些挤出来的时间听课。但是我想,或许也不尽然,她也许还是能够抽出来一些空闲的。倘若她拒绝,我会接着问她“你能抽出时间学习烹饪,为什么不能抽出时间一起度假?”我一边嚼着她做的饭,一边在脑子里转动着这些想法。这些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尽管我还有很多其他想法。
我的妻子嫁给我之前,曾经和另一个男人结过婚。那个男人喜欢熨得平整的衬衫,喜欢打着褶皱的地摊,就此他们产生了分歧。第一次约会时,我把我的妻子带到了一条船上。那里摆放着很多这样的船只,它们沿着城市航行,给城市里的一切都添上了一种美丽色彩。即使她已经结婚,我确信她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妻子,为此我做了详尽的规划。
人们常说,过去的时光是未来最好的见证者。我却以为,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得过去:如果你勤奋努力一些,未来也会逐渐改变你的过往。人生中总会碰到这样的时刻,那天晚上在船上的那次就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当时我望着我的妻子,很快便开始明白:她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她自己,因为她总是在离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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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让这一切发生地那么仓促。”我的妻子对我说。
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而多米尼克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来接她。我不确定她那句话的意思,那句话听起来就好像她说的并不是关于进修班的事。
“别打乱你的计划。”我边说边试图挤出笑脸。
她的箱子掉到了地上。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问她:“他要接其他人吗?”
“不用。”她答道。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陷入到了无边无际的沉默中,好像世界本来就应该是那样似的。
“我们和其他人约好,到了目的地再联系。”她向我解释。
那一刻,即便是多米尼克的鸣笛声,也显得极其微弱,就好像一只蜜蜂在很远的地方嗡嗡乱飞。
“我真的爱你。”她说。
她一只手放在手提箱上,嘴唇轻轻地碰过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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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离开后,我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睡着后,我做了很多和钱有关的梦:我在赚越来越多的钱。要么我重新开始后,窗帘生意火了,我成了一名大老板;要么,我变成了一名成功的律师。有些梦里,她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向她炫耀我的财富,还企图用钱让她回到我身边。还有些梦,我们仍然在一起,我给她买了很多金银首饰,还让她辞掉那份工作。通常,在这些梦与梦的间隙,我会惊醒过来,吓出一身汗,感到一阵茫然。
她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窗帘生意赚的少,她热爱她的工作,她讨厌金银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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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床后,我顾不上刷牙,径直走进我的工作间。我擦掉了我曾经写下的诗句,只留下了一句我摘来的:我的妻子与诗。然后我瞧了一眼那沓纸张,快步走进毗邻厨房的饭厅。我抓着那沓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地盯着那张枣红色的大餐桌。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在那里吃饭了。那一刻我也开始明白,工作间是用来制作窗帘的,不是用来写诗的。或许,那才是一直以来的问题。现在,在这个地方,我将会让一切都从头来过。并且,这一次,我决不允许自己再出任何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