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条小路,我父亲在路两边种了些白玉兰。阳春下,微风里,白玉兰树斜斜的伸展着枝干,无叶无绿,只是朵朵优雅,那白的有些温润的花瓣,隐隐带着些香气,虽不浓郁,倒也清新自然。玉兰,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希望我以后可以像玉兰一般清纯干净。
不幸的是,我的脸上有块伤疤,是两岁时被火烧的。疤痕从右眼角一直延伸到右嘴角,仿佛像条巨大的蜈蚣牢牢的占据我的脸,吞噬着我所有的欢乐。
打小时候起,我的耳根便没有安宁之日,父亲长长的叹息,邻家的揶揄,同龄人的冷嘲热讽和嫌弃,都让我感到厌烦。我终日沉默寡言,极其敏感,有时会着河流独自落泪。
并非所有人都对我冷眼相向。浦生和阿雪并不嫌弃我,他们会主动找我玩,陪我说话,安慰我。阿雪和我一样都很喜欢白玉兰。其实我觉得白玉兰与她更为相衬。阿雪肌肤洁白胜雪,眼眸宛若星辰,发如浮云,气质高雅,很合白玉兰。有时我与她同在树下,她会捧起一朵白玉兰置于鼻尖,微嗅几下,这样的画面是极美的,而我只能低下头,默默流泪。浦生眼眸耀黑,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他的侧脸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又不失柔美,我心里总是在想他和阿雪本来就是天生一对的。但我总是不想去想这个,总觉得浦生是属于我的。
我们三人总是会在深夜的时候,一起偷偷地跑到后山去观星。深夜的苍穹是极美的。深沉的夜透露着似有似无的光,像平静的深海不起半点波澜,银白色的月光眷恋着星星的陪伴,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存偶尔流星划过天际,我们三人便会傻傻的许愿……仿佛世界只有我们谈笑风生的三人。
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16岁,父亲决定带我去城里的医院剔除疤痕。这有些令我意外,家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没钱去看病,但想到我的将来,父亲还是咬咬牙扛下来。
迷迷糊糊之中,我头上的白布被揭开,我惺忪的睁开眼睛,仿佛已是两个世纪,有种若有所失的怅然感。我照了照镜子,虽不似阿雪那般端庄雍华倒也模样端正。
归家后不久,家门前的白玉兰便绽放了,一朵朵宛若皑皑的白雪,丝毫无人间烟俗之味,我摘下一朵置于鼻尖,惬意之极!阿雪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倏地,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但好像最终什么也捕捉不到,只好作罢。
在路上,我发觉迎上来的王大妈双眼通红,头发有些凌乱,步履匆忙。我与她打了声招呼。“你见过啊学吗?”她着急地问。“我也是刚做完手术回来,想来也许久没见过阿雪了,怎么了?”我不解地问。“浦生和阿雪都不知去向,我想他们是不是私奔了?”我听了之后惊诧不已,我看着王大妈离去的身影,心如刀割,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我终究还是比不上阿雪。
夜幕渐渐降临,月亮越升越高,穿过一缕缕的微云,穿过那略闪烁的星光,显得格外诡异,寂静中仿佛有种令人恐惧的力量。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幽黑的小路,百无聊赖,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白玉兰的花瓣轻轻地落下几片,在惨白的月光下白玉兰越发诡异。
忽然我听到好像有水滴下的声音,我觉得奇怪,我家附近并无流水何来滴水?我微微抬头,看向白玉兰树,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白玉兰的花都被鲜红的血液染红了,鲜血正从花瓣中渗出,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我眼睛瞪得极大,心跳加速,双腿瑟瑟发抖,欲起身回屋却发现早已动弹不得。忽然,一张披着长发的脸垂在眼帘,欲叫出声,却发现喉咙早已无法说话,只能看着那张脸!我全身汗毛尽竖,瑟瑟发抖,冷汗直流,那张脸,满是蛆虫,散发着阵阵恶臭,眼眶里少了一个眼珠,鲜血从鼻孔嘴巴和眼睛里流了出来,在月光下令人毛骨悚然。我跟自己说,幻觉幻觉,全是幻觉!睁开眼就没事了。我一睁一闭,眼前什么都没有了,玉兰树依旧冷艳。
我赶快跑回屋里,一打开门,那张脸横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赶紧关上门,但是我感觉到后背发凉,渗着冷汗,我眼睛睁的大大的,我隐约感觉到她好像已经降落到我后面了,而且向我伸出手不断向我靠近!我倒吸一口凉气,想着她已经出到外面了,里面应该没有了,于是,我一骨碌地打开门,跑向床,用被子盖住全身。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四肢,无法动弹,身边弥漫着恶臭,那张脸仿佛就浮现在眼前,血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脸上。她要杀死我吗?不,我还不想死,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她,一下子起了来,结果什么都没有。我赶快去找我父亲,门一开,那张脸已经悬挂在了眼前。“啊——”我大叫一声,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冷汗早已湿透外衣,我立即关上门,背靠着门,我不停的吸着凉气,手一直在发抖,透着月光,我依稀看到从天花板上滴下一滴滴鲜红的血。忽然,一只眼睛从天花板上掉下,接着蛆虫也一只只从上面落下。我很绝望,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斗不过她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我恐惧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鸡叫声此起彼伏,把我吵醒。她早已不见。我环顾四周,除了我卧室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异样。
正想着,外面一片吵闹,还有警车的声音,警察突然带着搜查令闯了进来,说有人举报我父亲杀了人,还将尸体埋在家门口。我心里一震,怎么可能?这不是无稽之谈吗?我父亲才不会干这种事情呢!
正想得出神,外面有人大喊:“有重大发现!果然有尸体!”我听了之后,手一紧,跑了出去,一堆人正围在白玉来树下指手画脚,我透过缝隙,看到那尸体身上布满蛆虫,面容腐烂,我突然张大嘴巴,那尸体一只眼框深凹并无眼珠!我听到一个人在嘀咕:“这不是阿雪吗?”我的心开始滴血了……此时父亲带着手铐被搀到门口,我亲耳听到他低声说:“阿雪是我杀的,与我女儿无关!”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眼前景色越来越模糊。我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被带上车,在车门被拉上的那一刻,父亲看着我,与我对视,他默默地看着我,没有流泪,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忏悔……
我在床上默默的流泪,父亲,你为什么要杀阿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夜幕渐渐降临,窗外月光乍寒,月光所及之处皆有寒意。白玉兰依旧开得极好,朵朵雪白,远看像极了白绫。风从窗户涌入,把窗帘吹得极响。远处,乌鸦在树上惨叫,更添几分寒意。
我无力地爬起来,打开台灯,想写一下日记,却发现我上次写的日记被撕走了,可上次我写了什么却不记得了。我有些不解,谁会撕我的日记?心里又渐渐泛起了恐惧,后脊有些发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下意识的趴到桌子上,我睁开眼睛,往脚下一看,在桌子底下的缝里有点白色的角露出来——是和我日记一样的纸!我抽出来一看,顿时心跳加速,毛骨悚然,纸上是一滩鲜血,而且还带着些温度,仍在往下滴!我赶紧扔掉!突然,这纸里伸出一束头发,把我的脖子勒住,往前一扯,我一下子往前面摔了个跟斗!在地上从墙里又伸出一些头发将我四肢捆住,我动弹不得!我隐约看到纸里的头发在往上拱,我的恐惧瞬时涌出——阿雪正在从纸里面出来!
那张腐烂的脸越来越完全,头发却勒得越来越紧,我想我要死了,但是我死也要死的明白,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道:“阿雪,我们是好朋友,你为何要杀我?”阿雪听了好像有点生气,一甩长发,我重重的撞在墙上,额头鲜血直流。我用手吃力地撑起我自己,可手仍在抖动。惨白的月光从窗户渗进来,把地面染成银色,一阵风吹来,有几张鲜红的纸向我凌乱地飞来,有几张纸正好飞到我的都正对的地面上,我的血滴在纸上,纸上浮现出一些字,我大惊,上面全都是“阿雪这个贱人”“阿雪这个小贱人抢走了我的浦生”“我要杀了这个小贱人”这类的话!忽然又有一张纸飘到我的跟前,上面写着:
这贱人居然跟浦生光天化日之下在树林里行一些苟且之事,卿卿我我,丝毫不顾廉耻,还让浦生说什么“阿雪你眼睛真好看”“你的皮肤好滑啊”之类的话,听着就刺耳。浦生走后,我用药把她迷晕,然后一气之下把她眼珠挖了出来,血肉模糊,反正都没知觉了,哼!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解恨,所以用刀在她身上拼命刺,看这贱人还拿什么勾搭浦生!接着心想着都是个废人了,我还是行行好,该干脆把她杀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快的……
我顿时震惊,觉得恶心无比,难道是我杀了阿雪吗?不,不可能!阿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杀她呢?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摔在了地上。“你连你你的罪都可以嫁祸给你父亲,还有什么不敢的?”一个模糊粗糙低沉的声音从她嘴里传出。“你可不要忘记了,电话是你打的,告密信也是你写的!”我心里一紧,种种过往皆浮现眼前。是的,我不认得的另一个人做了这一切……我认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杀了我吧,但是在杀我之前,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你抢走浦生,我知道我从小到大什么都比不上你,你家境富裕,有我羡慕的美貌,别人都说你的好,而都嫌弃我,我恨透了你,我也恨透了父亲,明明你才配叫玉兰,却偏偏给我起玉兰,让我受尽众人的讥讽和奚落!但是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我的好姐妹!下辈子,我们再也不要相遇了,我们注定是一辈子的仇人……”说着,我哽咽了,泪水和着额头的血一起流下,那头发也勒得更紧了……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全身绵软乏力,我居然活着!
“吓死我了!医生说你动手术时有严重大出血,差点保不住了!”是阿雪的声音!我听到她温柔的说着。原来这是一场梦!“是啊!是啊!你父亲啊,着急得急流泪,三天都没合眼!不过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是浦生的声音!
我听得直想哭,我鼻子一酸,嚎啕大哭了起来。“阿雪,对不起,对不起……”我哽咽着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阿雪柔声说道。浦生在旁边露出了欣慰的笑脸——生活又回到了风平浪静。
不久,我回到家了。白玉兰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就在绿肥红瘦之中,我找到了一朵正要开的白玉兰,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白玉兰,虽然姗姗来迟,但依然美丽动人。
明年,待到陌上的白玉兰再开,我们一定还是那样的美丽而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