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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陆游 《出行湖山间杂赋》诗之四:“柳边烟掩苒,堤上草芊眠。”
1.
故事末尾恰是小绿生命终结之处。她曾攀爬音昔的灵魂,那个蓊郁凝结体的文学幻想被现实杀死了。一切都将是宿命,一切只能是宿命。
半年前的某天,在一片幽暗的房间中,音昔精心构筑属于她的文字宇宙。那是一片葳蕤的生机之地,于静默中成全读者的探索欲,等待他们落入文中的陷阱。身为小说家,她创生角色的欲望,或许唯有角色自身的张力方能诠释。寂静中,他们都被陈列在书架上,或者沉睡在电脑满满当当的文件夹里。情节堆砌在她的指尖,淤堵住条河流在一片打字声中慢慢疏浚。
假若可以用盐腌渍梦的意象,音昔便如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盐水湖,溺水的沉重感将她紧紧绑缚于深蓝中最神秘莫测的谜团里。幽深至极,难以探寻。总有些许陌生的声音幻化成黑黢黢的字符,时而飘摇如水草,柔情脉脉;时而如刑具,刀锯鼎镬。在一片迷醉中,她眯起眼睛,几乎能洞穿那些字符的骨骼,每个字都拓进瞳孔和骨髓。透着光,透着精巧,透着潮湿的字符渐渐列队井然,自我构架,铸成一座庞大的无人之城。也并非无人,音昔分明看见她女儿小绿了,那如此淡然模糊的幻影,让音昔不禁有种想哭的冲动。就连小绿身上的轮廓线也显得极为粗糙,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长串的小小文字。她张口对画面外的音昔说了些什么。但她的声音很无力,它们坠在梦境里的盐水湖,甚至在湖面上悠悠飘荡起来。
音昔从梦中惊醒。瞧到床头的光影旋转烛台上小小的金属旋转木马,混着红果杉木熏香。影子在巡回中切割着光,令光破碎的并非影子,而是光无法触达的歉仄,是黑暗早有的预设。这个烛台是她去年生日小绿送给她的礼物,她女儿15岁,而她32岁。她们也是这样彼此追逐着,始终保持着距离。
音昔命运多舛,就如同被宿命钦点的牺牲品。当醉酒的父亲将那支半燃的香烟扔进沙发深处引起火灾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然化为灰烬了,毫无选择地奉送她的童年。火舌贪婪地舔舐她那时由悲恸分化出的自我,尽管她本人逃离了火灾,但是那个“她”却永远地与双亲葬身于那片烈焰中,就像一场永无苏醒之日的噩梦。她被寄养在姑姑家,姑姑总是擅长言语冷暴力,而姑父则更精于精神操控。无论是二者的哪一种,音昔都将痛苦的尖刺拔下来研磨,默默吞服。时间这个恶魔,将她的痛苦浸泡在冰川融水下。频频涉足酒吧,是她唯一想到可以对抗命运,对抗她自己肉体的方式。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便退了学,而她的才情在悲恸中,于作品里得以展露。
作为一个年轻的单身母亲和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女儿和小说几乎成了她精神领域的唯一解药。她在之后的生活里早已丧失了爱的能力,也许是因为太过重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感,依恋,安全感通通投射到女儿身上。关系也在濒临断裂的极限阈值里,试图寻求一个合理的存在理由。寸丝半粟的矛盾分外纤细,如同脆弱的神经。小绿的声音化约成裂缝里张扬的野花,从回忆里逃逸出来。她的音容笑貌美丽得近乎有些执拗,无数次影像的叠加到最后总有几个瞬间成为了印象的标签。
她暗自思忖,但心中分明有一根芒刺,不停地摩挲着她。
别离总带着潮湿的嘲弄,她们之间深谙的秘密萦绕起一曲挽歌,它纵身一跃,栽入了身处仲夏循环的诘问中:
为什么,我总是梦到自己杀了小绿?
2.
“凌医生,下一位是安音昔。”咨询室的助手说道。
凌可欣看了一眼桌上的空气凤梨:和音昔多像啊,即便没有现实的土壤也能生存,只靠“空气”和适量的“水喷雾”。
音昔穿着嬉皮士风格的裙子,她那美拉德色系服饰搭配她灵动的披肩卷发。随性自由的气质附丽于她善于捕捉灵性的眼睛,然而,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不安,身体语言也略显紧张与防御。
“很难在咨询室看到这样的咨询者,她似乎未曾被现实困住?”助手小心翼翼地问凌医生。
“不,出于极端拒绝和否认的心理,现实性已被她强行抹去,以幻想来逃避现实的困境。”凌医生回答。
这是音昔第二次来到这家咨询机构,静谧而柔和的光线被安放在这个房间,薰衣草有意遗落的气息飘荡于音昔的鼻尖。斑斓的抽象画恰如情绪的碎片,在无数个咨询者的注视下被迫告解,企图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然而它们又只能躺在画框里,别无他法。音昔望着这几幅抽象画发呆。
“我们上次谈到……”凌医生开口,做了个承上启下的开场白,试图将音昔拉回现实。
“我又遇到她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克制的情绪下伤疤开始溢血。
“她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她是以什么形式出现的?”
“她的出现总是能将我和现实的共通性轻易敲碎,背离物理定律、现实逻辑以及违反一切秩序。但是,她的存在却是美丽而无辜的。”
“看来小绿对你来说有复杂的情感链接,你能说说你对她的情感吗?”
“每次我遇到她,我会感到深深的无助。也许就是为了那份与她深层链接迫切的渴望,才是我维持一切生活的缘由吧。”
"你身为母亲,我能感受她对于你来说的非凡意义。你觉得她对你来说最重大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音昔的眼神似乎游离于此刻,终于在那盆桌上的空气凤梨上落了脚。她的声音充满了喑哑的泡沫:"我的女儿……她是我最伟大的作品,同时也是我生命里最复杂的情节。我一直想要确保她走的路是正确的,但很多时候,我明白我的干涉会让她窒息。我经常有一种感觉,似乎她总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演绎自己的人生,而那个人生里面丝毫没有我的存在,我被她排挤出局了。"
凌医生柔和地看着音昔,说道:"你对她的干涉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还出于深层的焦虑。"
"您是指?"
"你害怕失去对她的影响力,从而不再被需要。"凌医生一针见血。
音昔沉吟了好久,陷入了沉默,许久才缓缓将光注入眼睛:"你说得很对,就是这种焦虑迫使我控制她的一切。"说着说着声音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兀自散落一地:"可是那又怎么才能挽回呢?她已经离家出走到同学家6天了,也不接我电话。"
凌医生觉察到气氛过于压抑,起身为音昔倒了杯水。
"我能从你上次的表述中发觉,您女儿的叛逆恰恰是自我身份的探索以及个人独立性建立的一个阶段,她正在尝试建立一种自我认同。”凌医生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疏解音昔内心的纠结。假如不能打破她的幻想,不如先顺应她的幻想。这只是她为了弥补现实的缺失而构建的理想形象。这一切都来源于她潜意识的防御机制,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去刺破真相。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该如何去做呢?”
“其实,我目前只能给你建议。从最简单的开始,先倾听和理解,给予她选择的空间吧。”凌医生没有选择将真相暴露于炽热的光芒下,让她自己去触摸真实与虚幻截然不同的质地,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音昔的沉默溺在时间的余音中,她转身进入了自我意识始终难解的华容道里。
待音昔离开咨询室,凌医生手中的咖啡突然在空中静止。情况远比预计的复杂, 凌医生注意到音昔在描述时情绪波动较大,眼神时而分散时而聚焦,这可能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表现,她知道音昔的心理转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3.
音昔在一片盛夏树影蓊郁的院子里拿着笔修改自己的小说,轻车熟路地攀爬情节的曲折。
院子里浮动起一片氤氲,眼前的字句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耳畔响起了呼唤自己的声音,是小绿!她终于看到了她。
小绿竟剪短了头发,并染上了沙金色,帅气中透着俏皮。
刚想说教几句,却意外地觉得很适合小绿的气质,可家长的教育难免脱不了故作正经的形式范畴。她想起凌医生的建议,在心里默念“给予选择的空间,倾听,理解,倾听,理解……”
“老妈神神叨叨又内心戏十足的样子,是大脑在给祷告词装小彩灯吗?”小绿轻轻凑过去,俏皮地开了个玩笑,一下子打破了时间横亘其中的隔阂。
“你还学会反守为攻了啊?看来离家出走几天,成长不少。”
“嗐,成长这点小事,我还不是手到擒来啊。”
“行啦行啦,别嘚瑟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小心掉下来可没人接着你。”
“老妈,不是有你嘛?你会永远接着我的,对不对?”小绿嘟着嘴撒起娇来。
看着女儿对自己如此信任,而自己在梦里却想要杀死她,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批判。但是,很快她被一种极为清冽的思维冲刷,作为一个作家,她具有对于人物特殊敏感的嗅觉与体察,小绿的行为和语言的迅速转变,与逻辑完全背离。
“我带你去个地方。”转瞬间小绿的神情犹如深潭那抹玄黑般难以捉摸。
音昔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不安地问,去哪?
她才发现一开始就拉着手,小绿的笑容在这片华光中变得朦胧:"去你的小说里啊。"
小绿仿若在水下,纵向的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莹亮的水光下,模糊了脸庞和身体轮廓,竟在下一次水面平静时,变成了曾经小绿长发的模样。
这时,水像是才遵循了物理定律,纵向的水面在那一刻倾数砸向地面。小绿的发丝如夜色中轻盈的乌鸦羽毛,在风中狂乱地舞动。由天空铺就的纸张幻化出点点墨迹,犹如水银般凝结成黑色的文字。这文字被注入了生命的张力,在空中狂乱地飘舞,无数幽灵穿梭于虚无之中。紊乱的气氛陡然变得诡谲莫测。小绿的声音就像附着于乌木之上的初雪,如此冷冽而静谧,对她说:“文字里的所有符号都将化成无法苏醒的梦魇,现实对你而言只是通往小说的导引。属于你的末日幻想即将来临,你做好准备了吗?"
还没有等待她回答,在瞬息之间,穿越了无数冲撞她灵魂的介质,一面侵袭,一面承托。冲撞着趔趄地闯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除了流动着由字符构建的浅黑色气流,这里似乎从未被开化,到处都是荒凉之境。文字的气流逐渐汇聚、凝结,从无限空寂的遥远之处变成具象化的事物的碎片,再次重组并构架,直至生成万物,还原出了另外一个物理层面的现实世界。却再也看不到文字的表征形态,完全是被转化成为了具象化的异世界。
依此,从符号界中搭建的想象界,惝恍地试图模糊掉与实在界的界限。
在这个异世界里,某个周一早晨里,阴郁的天空飘着雪,撑着透明雨伞的小绿出现在音昔的视野中。小绿背着书包形色匆忙,而她行进的并非是学校的方向,却径直走向了一座废弃的仓库。音昔紧跟着小绿的脚步。
4.
小绿推开厚重的铁门,仓库的黑暗中衍生的竟然是奇诡的星云,绚烂地闪耀于黑暗的静默与广袤中。而小绿并不是特别惊讶,看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旷世奇景了。她注意到了身后的音昔,她不过是这个叙事里的人物,而音昔是她并不知晓的创造者。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们并不认识吧?”小绿的话语里藏匿着警惕的芒刺,她看向音昔的眼神也有些质疑和距离。
“我的目标是这里。”音昔指了指仓库里遍布的星云,“为此,我也并不介意多一个同伴的。”音昔注意到小绿的警惕,于是言明其实自己别有其他意图,先入为主地让小绿在前提上就默认为自己和她是友非敌。
“这片星云缘何而起?”小绿的发问更是对于同伴质量的检验。
“这里是气泡宇宙的一个端口。”对于自己小说情景设定一块,音昔还不是信手拈来?她继续说道:“永恒暴胀理论中有提到,我们的宇宙就像一个‘气泡’,它处于一个持续暴胀的更大的空间中。我们也许就身处于不断衍生的某个气泡里。”
小绿若有所思地回应:“这理论我深知,但就这片星云而言,若只是简单归结为气泡宇宙的端口,未免有些狭隘。其形成机制、能量来源以及与我们所处空间的交互影响,都需深入探究。”
“是的,没错。这些气泡宇宙也许会具有不同的物理常数,每个气泡宇宙可能会演化出不同的物理规律,其内部的物质分布和结构也可能会千差万别。为什么不去探索看看呢?”
“虽然说,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启冒险。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了,我一直等待一个人,直到你的出现。”
“那么,我是哪里被你认可的呢?”音昔甚感一头雾水,明明刚才的对话里语气中还有质疑与距离感。
“你是我所遇见的,让我感到最同频相似的人,似乎你说的很多话,我都在头脑里论证过,甚至脱口而出过。”小绿如此坦言。
5.
于是,她们一起走近星云,那里分布着一些晶体,而晶体的光芒远远胜于璀璨的星辰,似乎每个渺小的晶体都在试图孕育着奇异的生命。她们逐渐靠近星云深处,直到出现了一座由各种齿轮和机械零件构筑的精巧城市建筑群,错落有致的布局,恢宏的构架筑成一座庞大的帝国都城。齿轮连同发条不停地运作,周围萦绕着喷薄而出的蒸汽,金属的色泽在一片雾霭中仍然闪着冷冽的光芒。小绿显然被这一景象所虏获,好奇的光芒闪耀在她的眼瞳里。
街道上行走着奇异的生物,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由黏稠的液体构成,他们在阴影处莹亮地闪耀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凑近看却变成了金属镜面,在阳光下则是透明的,就连内脏也是清晰可见。他们慢慢滑动着,聚集在城堡下方。
他们就是音昔笔下的SAR超类别液体生物——凝鉴虫。
音昔突然想起之前的小说设定于是说:“他们今天有‘金雨盛典’我们过去刚好可以赶上。”音昔看了眼疑惑的小绿:“‘金雨盛典’就是他们的能力开放仪式。对于我们来说,他们的能力属于我们魔幻叙事里的魔法层。”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曾经在我的世界里活过很多次。”
“什么意思?”小绿明显陷入了困惑,但其实一半的答案,已经落入手心,只是对于事实不可思议的质疑。
“但愿它永远是个秘密。”音昔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股风,从遥远之处穿径而过。
“如果这样说的话,你的身份更加是个秘密。”
音昔欲盖弥彰的话语,还是被洞察力极强的小绿一击即中。小绿很快就识别到了气氛的尴尬,于是换了个话题。
“他们的能力升级仪式里都有什么?”
“他们现被解锁的能力有三种,‘幻’、‘拟’、‘现’。‘幻’是制造幻觉,‘拟’是模拟现实中的场景,‘现’是将幻觉中的物像呈现出来。他们能折射出被凝鉴者最渴望和恐惧的东西。”
“这不过是一场大型的造梦活动啊。”
“不完全是这样,相当于催眠,能让我们更了解内心的渴望和恐惧,属于深层次的自我探索。”
“那,这个安全吗?”小绿也有些好奇了。
“安全性很高的。他们都是高于人类的智慧体,非常乐于在试炼自己能力的前提下,帮助求助者。不过机会十分有限,‘金雨盛典’完全是他们集体意识的具象化产物,当他们的意志强大到一定程度,汇集在天空形成云朵,才是盛典的前置条件。”
“好吧,我也试试。”
凝鉴虫们慢慢滑动到像是天台的建筑。天上的云朵流动着变幻形状,风云开始纠葛。不一会,天空降起了金色的雨点,冷郁中带着不可被剥夺的神圣感。金雨接触到凝鉴虫,会在他们身上泠然做响,宁静且空远,璀璨的熠熠闪光如同细微的烟火在他们身上绽放。凝鉴虫开始陷入了狂欢,虽然无法识别到他们的表情,却可以从移动的形态清晰地判断出来。
待雨停之后,音昔瞅准了时机,对着天台中心说:“我们想参与被凝鉴的仪式。”
话音刚落,几只凝鉴虫就滑动至小绿和音昔身旁,接着托举她们,将她们送至天台上。
她们在此最后的记忆是满目星河的璀璨光芒如同不可复刻的烟花盛宴。
音昔醒来的时候,看到小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小绿发觉到音昔醒来,便问:“你看到了什么?”
音昔眼神有些飘忽,她说:“我看到了你,全部都是你。”
小绿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怅惘与疑惑。
音昔问道:“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梦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6.
这是第九次的心理咨询。
阳光被落地窗框选,带着无数个恬静午后都具有的清透况味。
假若非要将这天予以标识,大概便是——这一天小绿消失了,她模糊的面容被一把蘸着钴绿的油画颜料的刮刀抹去,化作仲夏喧嚣不断的蝉鸣。亦或者她终于在那个盐水湖中被盐分消解,幻为蚊蚁般的字符在水中疯狂舞蹈,直至归于沉寂。
“你能否告诉我,你所设计的这一切,与安非他命有何不同?”音昔忍不住颤抖着。
“虽说都让人从沉睡中苏醒,不过我并非兴奋剂的角色,相反,更似镇定剂,”凌医生沉静地看着她,试图以言语再次为其施加一剂镇定剂:“不论那是怎样的自我,我们都要与之辞别,人这一生最难告别的便是自己。”
让我们将时间回溯至两个小时前。
那一刻小绿本尚在,尚在她的世界之中。
“上一期我们探讨了你女儿几乎完美地弥合了你的所有遗憾与缺失,而且你在第二期就提到,她是你最伟大的作品,同时也是你生命里最复杂的情节。换个角度来讲,她对你情感需求的完美契合其实是你内心的一种深层的渴望。”凌医生率先开口。
“我不太理解,你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存在先于本质’被我推至于山巅之上。并非渴望的特质才衍生了她啊。”音昔听到凌医生的话,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她又一次望向桌上的那株空气凤梨说道。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存在是生命的原初本源,之后的选择和行动定义自己的存在。
“人们在面对生活的荒诞和不确定性时,往往会寻求某种确定性和意义。‘女儿’的存在对你来说,俨然成为了你在这混乱世界中的一根救命稻草,被你赋予了过多意义和价值的存在,超越了现实中亲子关系可能承载的范畴。”凌医生察觉到了她的防御心理,于是从另一个角度疏导,放缓了节奏。
音昔感到了被理解被共情的温暖,仿佛自己变得无比渺小,却坠入了一片极其轻柔极其温暖的鹅毛之上,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然而这沉默,却没有将她的门扉关闭,她心知,这个世界是至少有一个人深切地理解她的。
“我发现,你对你女儿的记忆和描述存在一些模糊和不一致的地方,即便是一些关键性细节的问题。以你对她的深厚感情,又怎么会不记得她是否吃辣,她就读学校周围的交通状况,甚至她最好朋友的名字呢?”凌医生步步为营。
音昔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慌乱,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翻找手机,别说合影了,连一张女儿痕迹的照片都没有。她在包里找到了一张小小的肖像画,是她所画的小绿,画中的小绿对着音昔,笑意自眼底肆意蔓延,一直抵达音昔的心脏。
此刻她明白了,原来凌医生不止一次暗示过,幻想不仅仅指梦到小绿,更直指小绿这个人存在的合理性。
泪如决堤之水,滴落在了那张小小的肖像画上。水彩画上的面容被缓缓地晕开,成就了一番幻影。
泠然而清脆的声响贯穿她的心脏,她试图笨拙地拼凑破碎满地的梦幻残片。不知幻想用佯装美好的样子逼退现实,还是现实从一开始就以支离她灵魂的姿态驱逐她。
她的世界本是一片贫瘠而一望无垠的荒原,直至开启了关于那个孩子的幻想伊甸园,她的内心才因此成为一片芊眠而葳蕤丰茂的乐土。“小绿”这个名字此刻昭然若揭。
凌医生走向音昔,轻抚她的后背,这时,蝉声格外聒噪。
“我读了你的小说,人物非常有感染力。”
“也许脱离单一创作的语境,他们都是我血脉的延续。”音昔就像如梦初醒,身上的每一处感官都随着战栗的神经睁开惺忪的睡眼。
“那么人物和你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凌医生决定走一步险棋。
“在幕帘之后,他们的诞生源于我自身的异化。我精心调配属于他们的气味,气味黏附于我的躯壳也是在所难免,假若脱离彼此的躯壳,界限就在某处模糊一片。”音昔顿了顿说,“我知道你意在引出小绿,她的确源于我的小说,源于我建在废墟之上的幻想,我也终于明白她不过是完美的镜像投射。”音昔的声音分明是正对着自我的潮湿利刃。
凌医生略显有些意外,完成击碎幻想最后一击的竟是音昔自己。
“那么,还有个问题,在交流上有个断层。那就是你是怎么从那个异世界回到现实的?”
“当我发现小绿只是我自己的投射的存在,我便回到了现实。”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被凝鉴的时候,我的渴望和恐惧都是小绿,我将太多的情感都倾付她。而她没有任何的渴望与恐惧,她根本不是真正存在意义上的个体。”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小绿不过是她现实废墟上的一个幻影,但是幻觉太过于强大与深刻,却仍然又一次地蒙蔽了她的认知出现了“非适应性白日梦”和“解离性逃避”的心理症候。
音昔伫立在落地窗旁,阳光在她的面庞上勾勒出明暗交织的光影。她曾经笨拙地缝合散落一地的碎片,暧昧与深邃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对音昔来说,现实只成为浮光掠影下与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暂时达成统一的手段,而并非本应如此。这里本就没有归宿,幻想的世界才是她的母星。也许她可以一头扎进幻想,逃离现实;也许她不用为任何幻想出的对象负责,给予生命亦或者在幻想中杀死他们;也许她可以无限制地贩卖幻想,在无限纵深的框架里弹跳。
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想沉睡于昭彰的现实枯朽中,成全幻想的蛊惑下黑色水晶簇迅速扩张于视野,每一个水晶簇坚毅而闪耀的刻面都是她在现实中无可比拟的勋章。
所有的情感都可以作为供奉欲望的祭品,即便这些情感也不过是逃避真相的赝品。
音昔终于作别了小绿,也同样选择作别了她的人生。即便在生命最后,她也始终认为是现实杀死了小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