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很长的路

他绕着房子走了两圈,回到门前时,夏天已经很热了,汗水吸附在衣领上。房间里滚过风扇的嗡嗡声,像是在提醒他,此刻头顶有蚊子飞过,阳光刺眼。呆站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仿佛他内心五彩缤纷的颜色,都在炸裂的瞬间死去了,只剩下厚重的灰色,一层层敷在舌头和嗓子眼上。他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又在原地踌躇了好久,最终还是敲了她的门。咚、咚、咚,不多不少,三下。

她并没有回应。他苦笑,眼角堆上细纹,反而显得眼睛空荡荡的。隔了约莫一分钟,终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屋里传来拖鞋与地板的摩擦声,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拉开了门,这让他肩膀一紧,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我说了,我们结束了。” 她的眼窝凹陷处还留着紫色的淤青,眼泪却是干了,瘦削的脸颊藏在枯萎的金发深处。他看不见她的身体,却知道她的手一定早已攒成了拳头——她曾说过,这是让她在崩溃边缘保持理智的唯一方法。想到这,他的胸口莫名其妙针刺般地疼痛。

他没说话,低着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并没有关上门,而是就这样,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咬了咬嘴唇:“对不起……"

“不,你没错。”她微微抬起了头,语气很坚决。他拉开嘴角,一瞬间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笑,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他的肌肉上僵持着,让他猛然间向前伸出手臂,试图弯成一个笨拙的拥抱。这时她眼里厌恶的神色满溢,她主动向前推开了她,再用尽几乎所有的力气把门砸上,“砰”的一声,砸醒了他心底最绝望的音符。“这是最后一次!”他哀求着她,几乎跪倒在她离去的门前,“我最后进来看看,喝杯水就走,求求你…"

她在门后没有说话。后来,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缝。“进来吧。”她说。他艰难地从地上起身,重新注视她早已疲惫的双眼,颤抖着进了屋。屋里和从前一样,挤满了沉甸甸的温馨和回忆。百叶窗的阴影打在白墙上,墙上挂着尚未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穿着浅黄纱裙的她,站在她左手边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还有他,棕褐色的眼睛尚未染上忧郁的颜色。 他长久地注视着这张照片,心想,她原来也曾年轻过,心底轰然一响。茶几上曾放着一个彩色玻璃烟灰缸,也许还曾有几本书,胡乱地摞在一起——但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它们消失了,并不需要留下离开的轨迹。

她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杯水,用的是他前几年买的玻璃杯子。他抿了抿嘴唇,对她说:“谢谢。”之后颤颤巍巍地坐在沙发上。

他沉默良久,问她:“Linda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她的嗓音沙哑,“她转学了。”

“转学了?”他不住地惊讶。

“是的,转学了。” 她注视着他脸上的胡渣,“你知道的,她不想见到你。”

是的,他懂。他给这个家灌满了痛苦、狂乱、黏稠的眼泪和铅灰色的血。现在他走了,苦难的日子也结束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

“她现在有多高了?”他问。他感到自己除了平静,早已一无所有。

“也许一米六,也许再多一点吧。”她回答道,“她在寄宿学校,私立的,我也有一阵子没见她了。”

“私立学校……?”

“是的,寄宿学校。”她瞪着他,“我跟你说过,我养得起她。没了你也养得起她。”

“……我还是会定时寄赡养费过来。”

“我说了,我养得起她。”她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这下,他们又不说话了。他也许有一千句话想对她说,但现在它们都溶解到了他手中的水杯里,被他一口一口吞咽回肚子里去。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把他的心烤凉了,他笑着,看穿着浅红色衬衫的她转过身去,干瘪的背影切开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他觉得她现在更美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美。他想对她说,他更爱她“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像某本小说里写的那样,但他知道,他早已没能力对她这样说了。“她恨我。”他心里对自己说,“她恨我恨到骨子里。”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最后抱抱她。他突然起身冲上前去,而她却像受惊的小猫炸起了毛发,尖叫着说:“别碰我!”

她的眼睛重又湿润了,眼角充斥着一团团红色的血丝。她的双臂紧张地盘在胸前,手指紧紧抓住小臂。他屏住呼吸,不动了,在原地凝固成了一尊石膏像。他的右手颤抖着,向她的脸庞伸过去,却在中途突然折返,放在额头上,橙色的阳光钻进指缝,他的头发被漆成金色,继而变成白色,仿佛岁月在他脑袋上转了个圈。突然间,他感到累了,老眼昏花,于是他退回到沙发旁,坐下,低垂着眼睛。

她在远处看着他,看他不再清晰的轮廓缓慢地模糊,褪成夏天暧昧的颜色。“你现在在做什么事?”她漫不经心地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那烟雾白得发青,在他们中间建了一道墙。她曾经最讨厌烟味,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抖了抖烟灰,对他说:“我还是老样子。我现在很好。”

“我重又找了份事情做。生活也还好。”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喉结向下滚动。

“还喝酒吗?”

“有一阵子没喝了。”

她哼了一声,吐出一个个沉重的烟圈,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中上升。“我刚巧打门口经过,没别的意思,就想再进来看看。”他的视线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眼睛上,“我变了。我想,我始终欠你一句对不起。”

“……亏你还知道说对不起。”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不甘心地昂着头,脸扭向一侧,只隐隐露出半个额头,“你走了,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我以为你再不想见我。”他把双腿张开,胳膊杵在大腿上,双手握拳,不住地摇头。杯中的水还剩下一半,他的脸倒映在玻璃杯上,反射出奇异的色彩。她冷笑了一声,把烟掐灭了,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把烟头随意地扔到窗户外面。“水喝完了吗?”她显得有些不耐烦,眉毛在额头上皱出一个十字。他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着:

“我也许要出去一段日子。”

“……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就想出去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定。大概会很久吧。”

“哦。好的。”

“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我现在可管不着你了。”太阳西斜,她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现在没事了。很好,很好。”他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匆忙,“水还没喝完,但我想我可以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她在原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他伸手去握住门把手,回头看了她一眼。

热气已有些飘散了,有时有风吹过,凉爽得让人以为是到了秋天。风扇仍嗡嗡地响个不停,只是这声音越变越小,直到它变得不再重要了。他礼貌地对她说再见,微微躬了躬身子。她点头,也说了声再见,声音很轻,嘴角似乎轻轻上扬。他觉得这很好,于是他退到门外,没再说什么,“咔嚓”一声关上了门。“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想到这儿,他没来由地感到安心,沿着她门前的小道一路走下去。他一直走,走了很长的路。他来到一段铁轨旁,远远地听见了火车呼啸而过的汽笛声。他闭上眼睛,横卧在铁轨上。火车轰隆隆驶过,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包括她的名字。

晚上她如往常一样,一个人进了卧室。关上灯,夏天的味道就在房间里四溢开来,很温暖。她这回没有看窗外的繁星。在被窝里,她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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