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久以前,我记得半夏的房间里挂着一副字。字迹清清瘦瘦,转笔处陡峭若峰回路转后猝然而止的悬崖。那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词:“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常常躺在那张陈旧的竹席上,看着老式的电扇中心那个红色的圆圈,转得太快成了一圈红色的模糊的舞动着的光。眼睛乏了就盯着墙上的字看,一笔一划,墨迹干涸很久,一横的尾梢,裂痕如看不厌的峡谷,不知峡谷里是否有有歌声回荡?
我是苏苏,我记得他。一个气质像刀客的男人。从他之后,我再没遇到过那样一个常常挂着云淡风轻表情的人。
他爱穿宽大袖口的衣衫,总是走在我的左前方。南国的风,鲜有狂怒的时候。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袖里,他的背影瘦削落寞得好像江湖失意的刀客。
我跟在后面,很少说话,任由这纷杂的脚步声,和飞扬的尘土一起,落到记忆的画卷里,添几笔灰色的影。
如果可以,要蘸足墨水,小心地在那人的手肘旁添上一把刀。不必太复杂,最简单的样式才好。还要记得,只露出半边的样子,剩下的掩在衣袖里。我猜,半夏一定喜欢这样。
02
我不记得是怎样认识半夏的了。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半夏留着长发,我以为他是个女孩子。
后来的半夏慢慢比我高出了半个头、一个头,再后来,我就刚刚到半夏的肩膀。
半夏越来越沉默,小时候他会跟我说很多很多的话,他有一件明黄色的卫衣,留着西瓜头。他告诉我:“诶,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条很孤独的毛毛虫,还有一朵迷路的花。”
半夏早熟,那时他说的话,我竟都不懂得。直到长大后的某天,我忽然想起那些像诗一样的话,想起像诗人一样的半夏。我忽然就懂了,孤独的半夏,迷路的半夏。
很早以前,半夏告诉我,苏苏,我缺爱啊。
我仰起头,看着比我高半个头的半夏,疑惑不解:“半夏,什么是爱啊?”
半夏笑,那笑容,是后来我很少见的属于他的灿烂。
半夏轻轻推了我的肩,说:“苏苏,我也不知道。”
我不甘心,我从小就是直接的孩子,肚子里藏不住事。我问半夏:“那你爱我吗?”
半夏说,爱啊,怎么会不爱。
我说,那你爱我,我也爱你吧。
只是玩笑话,我们都不懂,爱到底是什么呢?
03
半夏的身上一直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那是他的年迈的奶奶每天都要煎服的中药的味道。
通往半夏家的小路上,全部都是中药渣,日复一日,好像中药渣已经融进了这条路里,被踏得严严实实。
半夏和老奶奶住在小路那头的木房子里,我记得那栋木房子后面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的那头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路。不通车,废弃好久了。
半夏好像一直都跟奶奶住,只有他们俩人,在木房子里。奶奶很喜欢我,每次我来,总要摊上几个葱油饼,那美好的香气和烟囱的炊烟一起,消失在时间里。
奶奶在做饭,半夏就蹲在旁边生火。我看着火光映照下半夏抿着的唇,单薄干燥。
相面书上说,有这样唇的人,福薄寡情。
奶奶体力一直都不好,吃完饭就去睡了。这房子,寂静得像一片缓缓凋落的一片树叶。半夏总笑我是小猪,刚吃完就爬到他床上去睡了。他这时常常坐在窗前,铺开雪白的纸,蘸墨、提笔……我躺在床上能看到他的侧脸,干净、棱角分明。
那次,他写道:“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年,我们16岁,这词我读过。纳兰容若,又一个清冷冷的人。
04
上了初中的半夏,个子忽然长高了好多。
从前,他爱穿发白的衣衫,整洁、温和。
忽然那年,大概18岁,我记不大清了。他穿着亮眼的橘红色的衣,骑着自行车从林荫小路上过。而我在路那旁的教学楼二楼,他不知道我趴在阳台上看着他消失在路的那头。半夏醒目得像一个信号灯,不,明媚若朝阳。舞动的光,橘色的光。
那个时候,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他也很久没有和我说话话。
突然就搬走的他,连一个消息都不曾给我留。再回来,我们从16岁变成了18岁。
我埋怨他的轻描淡写、无所谓。他走,潇潇洒洒,不曾给我留下一点线索音讯。
我埋怨他的寡淡,喊我的名字永远是声调平平,听不出感情的“苏苏”。“苏苏……”他脸上云淡风轻,看我永远像在看闹剧。
他缺席的一年多里,我终于梦见他有次很着急地喊“苏苏”,破了音,声调尖锐又沙哑,像是奶奶做饭不小心刮到了铁锅壁。我高兴得笑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这天,是我17岁生日,半夏不在。
05
我没有想过,半夏会来教室门口堵我。那时很流行的事,除了女生间相伴去上厕所,就是放学后男生在教室门口堵女生。
那时,这被认为是种很霸气的行为。张扬得也足够满足女孩子虚荣又渴慕爱情的心。
抬头看见半夏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我不敢停留目光,直转急下盯着自己的脚尖。
“走吧,请你吃饭。”半夏的声音好像更加厚重,不似一年多前,温温和和。
我记得,那天我们去吃的牛肉面。
我看着半夏把香菜一点一点地挑出来,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和这香菜叶一样琐碎的话。
“苏苏,我经常和大师一起写书法。”
我点点头,吸了口汤。
“苏苏,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夜里总是找我聊天,闹得我睡不着。”
我含着口没咽下去的面,含含糊糊地答应:“嗯嗯。”
“苏苏,我奶奶做的饭越来越好吃了,下次你来我家吃吧。”
我盯着半夏没有说话,我心里给他一样的难过。我也很怀念奶奶做的饭,可是奶奶已经入土,墓碑立在那片竹林里。
“苏苏,我……”
我把最后一片牛肉咽下肚,打断了他的话:“吃好了,我们走吧。”
半夏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想,半夏什么时候话这么多呀?回头冲半夏说:“你知道嘛?男孩子话太多,就不酷了。就没有女孩子爱你了。”
“什么是爱啊?”半夏问。
“不知道啊。”我抬头回答。
“那你爱我吗?”半夏的眼睛雪亮雪亮的。
“不爱啊”,我看见半夏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可我接着说,“老师说,不可以早恋”。
06
很嘈杂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我揉揉发酸的眼睛,走到客厅。
看见一屋子没见过的生人。爸爸去上晚班了不在家,妈妈搂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几个拿着本子的大人,坐在茶几对面。
我盯着那黄色牛皮纸封面的本子,疑惑不解。
“你认识半夏吧?”那个胡子拉碴的叔叔问我。
我点点头:“嗯。”
那晚后来的事,仿佛被刻意忘记的痛苦,我再也想不起。偶尔能够拼凑起一些记忆呢碎片,脑子竟是裂开般痛,再也不想回忆起。
我只记得那晚之后,我不再搭理半夏。
07
可我这辈子,不会忘记那个傍晚。
值完日,从教室出来,看见背对着我的半夏。鲜艳的红衫,和天边落日的余晖一起,耀眼、光芒四射。
半夏转过来看我,说:“苏苏,我好久好久没有睡着,那几个朋友每晚每晚地烦我、他们一直在叫我。”
我退了几步,我害怕了。此时的半夏,那样的陌生。
“你那些朋友叫什么?”我还记得我是这么问的。我当时一定很恼火又很畏惧。
“我不知道。”半夏几乎要哭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半夏进一步靠近我,张开双臂,他说,我记得他当时说:“苏苏,我能不能抱抱你。”
我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话,就是那天傍晚的一个字:“不。”
半夏的脸几乎扭曲,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他当初在窗前,坦然自若地写下的那句词,想起他浅浅的笑……我害怕地推开他,下了楼。
我回过头,看见半夏瘸着腿,踉踉跄跄的身影。如果我知道,这便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我一定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任他在身后拼命的呼喊,也狠心扔下他往前走。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大人们的话:“半夏是疯子。”“神经不正常了“你可得远离他,别被带坏了……””
“疯子”“疯子”……疯子是不是就是新闻里那些拐卖幼童、强奸少女的变态?是不是就是那些以伤害别人为乐的坏蛋?
后来,我想起半夏,他从来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08
听说,那天傍晚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小竹林后那条铁路上轧死了一个红衣的少年。
听说,那个男孩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做的玩具小刀。
听说,那个男孩是个孤儿,从小被收养的奶奶带大,前几年,奶奶也入土为安了。
听说,这个男孩生前有精神病的前科记录。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直在斗争,没想到还是卧轨自杀了。
我后来才知道半夏被抑郁症折磨得整晚失眠。他说的那些朋友,不过是不断指责他的幻觉。
半夏还是那么傻,手里还握着我送他的16岁生日礼物。那把刀,因为我一直觉得他是落寞又孤独的刀客。
半夏多么希望我说我是爱他的,就像他曾经那样告诉我一样。这爱,无关男女私情,这爱,是世界上每一个孤独又固执的灵魂,赖以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都说半夏是自杀。我说才怪。
他缺席的17岁那年,那条铁路通了火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铁路,每一条枕木,我们都踩过。上面生长着,那些时光的故事。
09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遇见,像他那样的人。
再没有遇见一个叫半夏的少年。
我成了一名中医,写下药方的时候,有味药叫“半夏”。
半夏,大毒。
半夏,终于像一个清冷刀客那样,去了属于他的江湖。
不曾相伴永远,但求在我的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