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只是一介老农。
没有仗剑走天涯的际遇，亦没有把酒西风下的豪迈，更没有江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称兄道弟的门派交结。他的江湖很小，小到一头牛、十亩田、老婆孩子热炕头！
作为一家的武林盟主，他的属下不多，得力的只有母亲一个，拖累他的永远是三儿一女；上面还有制约管辖他的“两位长老”——爷爷和奶奶。在这种江湖氛围下，他没有远方和诗，甚至没有翻越过村北那座中条山，没有到达过大城市——运城，更不用说省城太原府，以及近在咫尺的大西安！父亲比较木纳，没有一般“武林盟主”的狡黠聪明，更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他的江湖总是以家为圆心，亲情为半径，辐射全家老少的生活。偶尔也上上街，赶赶集，到县城农贸市场买一把少林扫地僧一样的笤帚，或者割麦用的“倚天剑”和“屠龙刀”，置一套犁耙耕种磨的十八般兵器！他的江湖领域就是村北村南那几亩薄田，他的“武林宗旨”就是苦干实干，多收他个三五斗；他的江湖道义就是让父母安享晚年，让后辈们尽快地长大。正如刘欢唱的“心若在，梦就在”，我再加一句，田如在，牛若在，父亲的江湖就在。父亲不懂黑白两道，只知道土路、泥路，还有田埂间的那条小路。父亲振臂一呼，唤不来四方云集，八方响应的江湖儿女，只有他那头老黄牛忠贞不渝地哞哞应答。
有江湖必有流血流汗。父亲的流血流汗就在他那几亩土地上，春耘夏种秋收冬藏，父亲挥血流汗，与天斗，与地斗，与自然灾害斗，与累世贫穷斗。扬鞭朝天歌，挥鞭对牛说。在他几亩田地的广阔领域里，常能看到个子并不高大的他——鞭笞六合，犁吞八荒的英雄霸气；特别是那幅“遍地英雄下夕阳，脚下黄土翻巨浪，伏在犁上，叱咤风云；踩在耙上，改变乾坤”的壮美图景，总是让我痴迷。
父亲信奉的“九阳真经”是“天道酬勤”，他总认为“锄头有水”，旱田缺水多锄几遍，庄稼保墒易活；他自信“杈头有火”，打麦场里，杈头有火多翻几遍，被晒的麦子会干得更快。他就是这样，不辞辛苦，不畏艰险，白天背着日头走，晚上驮着月亮回。然，任凭父亲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十八般武艺，都无济于事。山还是那座山，屋还是那座屋，窝头还是那样的硬，墙上的裂缝还是那样的宽，西北风还是那样的呼呼地刮……
在全村的这个大江湖上，贫富成分若按“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各大门派论资排辈，我家连个末流的点苍、雪山都算不上。我便不由得恨起父亲的愚来，总认为父亲过于迂腐。更让人愤愤不平的是，在他憨厚笨拙的外表下，竟然藏着金庸笔下倚天屠龙记胡青牛、飞狐外传程灵素、雪山飞狐药王谷神医等一颗医治天下的心。他曾毕业于郑州医学院，中医造诣颇深，针灸、推拿，脱臼的关节复位等等，特别是对于刚刚出生婴儿的“四六风”尤其专长。当别人在种果树，开诊所大把大把地捞金的时候，他总是义务出诊，分文不取，通常还要搭上自己配制的一些草药。他看病颇有神医之风，一般看病不用药，找准穴位，一针下去就差不多了，即使用药，开的药方也只是几毛钱，几乎是药到病除！特别是对病危的老人，一搭脉，便知哪天是大限，哪个时辰走，都明白无误告诉患者家属准备后事，相差也就一个钟点之内。为此，江湖告急是常有的事，半夜敲门也习以为常，就是马踩车，房着火，只要十里八村的各路患者有要求，父亲总会扔下一切，风风火火，赴汤蹈火！
常言说得好，不为良相宁为良医。然，父亲看了一辈子的病，为十里八乡从死神手里夺回的生命不少，却没有凭着他的手艺给家里带来一丁点的收入。仍然是孑然一身，只是在四周方圆的江湖上混了一个“海叔”的侠义好名声。海叔还是那个海叔。他想悬壶济世，拯救这个世界，可整个世界也救不了他。我们五元的学费都要靠母亲四处筹借。
有江湖必有争斗，木讷老实的父亲，他的江湖也不是一味地风平浪静。他没有金庸大侠笔下那些男主人公们的桃花运，他一辈子就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奶奶，另一个就是我的母亲。他却常常夹杂在两个女人的斗争之中。往往两端战火一开，他不会调停，他忠于他的母亲甚于忠于我的母亲，为了亲情而殴打爱情，母亲孤立无援，被她喂养大的几个白眼狼也从没有为了正义，站在母亲的一边，也从未声讨过可憎的父亲……
可憎的父亲其实也有着令人敬重的另一面。父亲穷是穷，却不曾穷过二两硬骨头。那一年，他曾是梁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全村光景烂包的只剩下了红薯。而公社里派来的工作组吃派饭，却提出了馍馍和鸡蛋。为了解除全村的后顾之忧，父亲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派饭安到了我家，母亲硬是做了一顿蒸红薯、煮红薯、炒红薯的“红薯宴”。父亲为此挨了一顿批斗，被扣上了“红薯队长”的帽子。但就是这个“红薯队长”，却又一次冒着一身风险，免了当年梁庄小学所有学生的学费，让当年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因为学费而失学……
一入江湖催，岁月让人老。父亲年龄大了，于2006年的一天终于倒在他那战斗一生过的黄土地上，硬生生地把他的江湖站成了阴阳两隔，我们两岸相望，再也无法互怨。
父亲走了，江湖上仍有他的传说：村里面还有好多和我一样同龄的人，常常唏嘘不已的提起他：唉，要不是当年咱“海叔”，那场病早让我见了马克思……
唉，
万般故事，不过情伤！
易水人去，明月如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