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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隔壁大张“咯吱咯吱”啃着青萝卜晃进店门的时候,苏秀玲正低头裁衣服。
暗纹提花的香云纱又软又糯,滑不溜手,无论如何铺展,还是有细微的褶皱,就像人世间的日子,任你处处努力还是各种不舒心。
大张觑着她的脸色开了口,语气迟疑,“对方说,阿望长得精神,一看是好小伙,就是……嫌工作和学历不大行。主要阿望这孩子太实在……老钱说,过完年公司就提拔他当保安队长,偏他还自我介绍说是看大门的……再说,函授本科也是本科,对不?他倒好,一口咬定自己是技校生,这不,我还落了埋怨,嫌我说他本科毕业是‘虚假宣传’。”
秀玲手一抖,沿纸板画线的滑石跟着拐了个弯。
手抖,是因为心底冲上来的气愤,但她在大张亲昵的抱怨下听出两分内疚。有什么可内疚的呢?大张只是想帮忙,看到她焦急,便想伸出援手,所以,有什么必要为自家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还有那个没眼光的姑娘而生出歉意?
阿望的确是个好小伙,个高、人帅,不抽烟、不喝酒,洗衣、烧饭、修水管样样行;保安怎么了?工资是不高,但从阿望当保安那天起,她这个当妈的每月都有一半收入存在用许望的名字开设的银行理财账户上,每年六位数;老公每月工资一半还房贷,房子是四室两厅的大平层,未来的男主人只会是阿望……不过,这些在相亲时候,不好直接讲。
在秀玲看来,直接谈钱还是太市侩,也显得把人家女方当成爱财的了,更何况,现在的年轻人结婚离婚都简单,万一遇到只图钱的姑娘,倒成了“羊祜”。还是要处一处,等有了感情,才好提钱的事情。
她索性扔下滑石板,扯开嘴角,认真地对大张展露出笑模样,“白让你操了回心,这回的介绍人当得辛苦,明天中午你点菜,说,想吃啥?”
“那敢情好!你做啥都好吃,随便来两个……”大张跟着舒了口气,出门转进自家毛线店。
02
秀玲的裁缝铺和大张的毛线店门挨门,一墙之隔,俩人共守一条老街做了二十六年的邻居。
先前客人多,各自店里雇了学徒,还是团团转,事一忙,人就容易起情绪,言语上难免争锋——谁家客人的车子多占了位置,导致自家顾客没地停车;谁家灯箱的光太亮,衬得自家招牌不清晰……
好在都是爽利人,两家店做的都是女人生意,但半点不必抢客人,往往这家做了小立领的夹棉旗袍,再到隔壁定个勾花边的羊绒披肩……两家橱窗里的模特也是这般婉约妖娆地披着两家的衣裳。
这些年来,老顾客陆续流失,如大浪淘沙,连老年人都学会上网购物,客人少了,不再雇人,两位“光杆司令”相互照应着,倒处出感情来。
中午凑桌吃饭、下午一起喝两泡茶。有事说一声,另一个准保像给自家干活一样招呼来客。
这一两年,秀玲开始为阿望的婚事发愁,大张便也跟着四处张罗。
昨晚阿望去见的城里姑娘,是个民办大专毕业生,在商场看柜台。大张夸人长得好,白净秀气,秀玲倒不看重这个。依着她,更愿意儿子找个长相寻常,但学历高的,城里乡下、工作稳定啥的都无所谓,只要人聪明,读书好的脑子肯定不会笨。
阿望的脑子笨,未来想有个聪明孙子,只能指望未来的儿媳妇。
阿望的笨是秀玲心里过不去的坎儿,都说儿子的智商随妈,可阿望偏偏是个异数。
当然,秀玲的聪明也没用在学习上。
03
七十年代出生的乡下姑娘,没机会用学习验证智商,才上完初一,秀玲就下学了,日日在菜园和猪圈间穿梭,十六岁那年,秀玲挎着碎花包袱,扯着表姑的衣角进了城,先学卖布。
铺子坐落在平安路尽头,由里外两进的林家老宅改的铺面,是城北最大的布店和裁缝铺。
沿街的一溜平房打通,外墙改成透明玻璃窗和两扇对开的木门,挂着“林家布店”的招牌。
布店柜台约有一米高,一卷卷布料倾斜成六十度分区排开。屋顶悬了两排长竹竿,高高低低挂着当季最时髦的样衣。
布店有后门通往封了明瓦的院子,是做衣服的地方,拥挤的工作台、吵闹的缝纫机,外加两位裁缝师傅、三位机工和一群学徒工占满偌大的院子。
再向里走,才是林师父的高档时装定制间,西装、大衣、旗袍、连衣裙……是宁安城最时髦的女人频频到来的地方!
秀玲家可没钱给她交学费学裁缝,被安排在布店学卖布。
才过一个月,小学毕业的秀玲就能根据来人的身材算出要裁几尺布,她还记下不同布料的特点,会主动根据顾客描述的款式推荐料子——
裙子的效果选垂坠的还是飘逸的?外套喜欢挺括的还是舒服的,看着贵气的推荐织锦缎;瞧着文艺的,介绍乔其纱……布店负责的,是林师父的老婆方姨,她直接把秀玲推荐给林师父打下手,不收学费。
尽管指尖还未褪去田埂间劳作的粗糙,秀玲就已经在一众学徒艳羡的注视下,学着量尺寸、画纸板、滚花边了。
宁安城的裁缝中,林师父的手工费最贵,等的时间也长,但,别的裁缝只能让顾客在固定的几本裁缝图册上选样子,他却可以凭着时装图上的照片打版裁衣,领口、腰身、小开叉,半点不走样。
那时,铺子里最多的杂志是《上海服饰》,月月都有客人拿来的新版。有几位常客为了独树一帜,甚至多花一倍的价钱,连林师父打版的纸样都买走,而秀玲,只用半年,就成为林师父最好的帮手兼徒弟,被夸有天分、脑子活、心灵手巧。
04
秀玲这辈子最感激的人非林师父莫属——
教她安身立命的手艺,也让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价值。林师父收她做徒弟后,爹娘、姐弟和亲戚们从此对她高看一眼。
不过,方姨想她嫁进林家时,秀玲摇头了。虽然,她并没有心仪的对象,虽然大家都说嫁进林家,是掉到福窝窝里了。
林家殷实稳妥,林师父和方姨精明厚道,林家独子林明,个儿高,长得周正,人也心善,十六岁的秀玲扛布卷上货时,他只要看到,都要过来搭把手……
假如不曾亲眼目睹林明遭遇的那个巴掌,大概率秀玲会嫁入林家,和林明一起继承林家的房子和裁缝铺。
林明被东北女人掌掴的时候,还在弓着身子给那女人量腿围。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是尖利的骂声,“你这损色,敢占老娘便宜!”
秀玲停下缝纫机,抬眼时,刚好看到林明满脸涨红,腰还没直起来,捂腮退了两步,嘴唇哆嗦着,喃喃重复,“没,没有……我没有……”
女人叉腰站着,裹了条大毛披肩,整个人是上宽下窄的倒三角,满头的金色卷发,被大毛领兜成一团堆在脖颈间。黑色皮裙紧巴巴包在臀上,过膝长靴的细头鞋跟足有七分高,涂了血红的嘴唇,凶得很。
“你没有?拿条尺子在老娘腚上蹭来蹭去,装,还装!”
被指为作案工具的软尺落到地上,被踩了一脚,可怜巴巴团成扁片。
林明讷讷说不出话,只向后挪,摆着手,眼眶含泪。
偏那日林师父和方姨去进辅料了,不在店里,秀玲和其他同事围过来。
林明缩着脖子,喃喃自语,“做旗袍,就是要量颈围、腰围、腰长、臀围、臀高……”
林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秀玲挨着他站,都听不清楚。她大声重复林明的话,又补充道,“还要量袖笼、前腰节长、后腰节长、胸高、腹围……如果想做得合身,大腿围、膝围也要量出尺寸来。您要做的就是旗袍吧?”
裁缝张姐和两个顾客围过去打圆场,“小伙子老实,肯定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大波浪”脸色缓和了两分,扔下一句 “大男人学妮子穿针引线,真是没出息”,踩着细跟皮鞋“噔噔噔”走了。
秀玲当然没信林明耍流氓,但那句“男人学裁缝没出息”却飘在脑中,挥之不去。主要秀玲对“没出息”这几个字的印象太深,是从小到大在爹娘拌嘴中听到最多的。
林师父归来后,听说这事,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儿子,“咱凭手艺吃饭,不丢人”。
05
秀玲最后嫁给机关开车的老许,是方姨家拐了弯的亲戚,张姐打趣说,“也算肥水不留外人田。”
秀玲嫁进城里,又在老许支持下开了裁缝店,只余一个心事——盼着儿子有出息。
她并不敢奢望太多,只盼阿望能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端上铁饭碗。
阿望三四岁,便能无师自通地捻针走线,肉乎乎的小手捏着银针、碎布头,拼出立体的小房子、小汽车、小鸭子,还知道留下填棉花的封口。
秀玲可从未教过他这些,神色淡淡地应付了阿望“求表扬”的小眼神,转头给老许打电话——儿子的小脑袋这么很好使,显然未来可期!
秀玲没想到,这孩子压根不是读书的料!
秀玲是急脾气,几乎每次看阿望做作业都会发火。太磨蹭,摊着作业本,半天才写两行字;不认真,字写得歪歪扭扭,一页纸用了几回橡皮擦;学到应用题时更气人,一道题讲三两遍,仍是瞪着两眼珠子发呆……
心烦的时候,看阿望拿碎布头缝卡通玩偶,都要一巴掌打掉,呵斥,“男孩子学什么穿针引线,好好学习最重要。”
怎么就是不开窍呢?秀玲甚至找老师申请,在教室最后一排当旁听生,她想搞清楚儿子的问题究竟出自哪里,明明才两三岁就会背一百多首诗。
一连两天旁听,秀玲终于死心,最简单的题目,阿望依然结结巴巴,答非所问。班主任安慰秀玲说许望平时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秀玲勉强笑笑。
许望的中考成绩只能上私立高中,秀玲没再勉强,安排他上中专学计算机。
可惜,计算机更新迭代太快,阿望还没毕业呢,学的知识就用不上了。
老许托人,安排阿望进了一家挺大的物业公司。
好笑的是,秀玲彻底对儿子的学习死了心,阿望自个儿倒知道学历的好处了,报成人高考混出个教育心理学的本科文凭。
可惜,有了学历,人还是没变得聪明些,有粉不知搽脸上,物业公司都承认的文凭,相亲时倒不晓得拿来用,一点不晓得体谅自己为他找到合适的相亲有多不容易。
想到这儿,秀玲立刻心浮气躁了,前胸后背“唰”地出了一层汗,也许是更年期加重了焦虑,干不下去了,索性歪进躺椅刷手机。
06
椅背的曲度恰到好处地撑住秀玲肌肉发酸的老腰,这是阿望选的椅子,能坐能躺能折叠,这孩子还是晓得心疼娘的,怕她累,休假时主动要帮忙看店,秀玲当然回绝了,不过,窗台十几盆水培绿植,都是阿望摆上让她有空时歇眼睛的。
秀玲最喜欢那钵碗莲,几颗干巴巴、灰突突的种子,泡了好几天没反应,本想着第二天扔掉,结果当晚就发芽了,小小一点绿尖尖,仿佛听到她的心声,给出回应一样。
现在的手机短视频啥内容都有,秀玲有个关注的博主叫“裁布匠”,发的都是用零碎布头做衣服的过程,从打版到剪裁,一针针缝出迷你旗袍、小西装……喜欢看的人还真不少,个个视频点赞过万,底下一堆评论,不少在问那手的主人是男是女。
有人猜,针线活做得这么好,肯定是兰心蕙质的大美女,也有人猜总是带着手套,大约是皮肤起了褶子的老师傅……视频里用木尺笔着,在布上划线,秀玲也伸手比了比木尺,嗯,比她的大了两圈。肯定是男人!虽然带着黑手套,但透过薄薄的布料,骨节很是分明。
外行看,也就看看一步步干脆利落的手法,独具匠心的设计,秀玲这个老裁缝看的才是门道——顺丝走针,又匀又密,收口包边,针线无痕,小米珠作扣子,银线左旋两圈打个不松不紧的结,一气呵成……
咦?视频底下挂了个购物车,之前还没留意过,卖的啥呢?成品衣服?
点进去,秀玲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人偶娃娃定制衣服的链接,十几档价格,最便宜的半裙,一条竟然要八十八元!
虽然用的都是好料子,云锦、苏萝、塔夫绸……可人偶还没巴掌大,能用多少布料?
秀玲赶紧戴上老花镜看已售,天!竟然……竟然是四位数,这钱也太好赚了,比做成人衣服简单太多,小娃娃又不会挑毛病,只要够好看就行!
秀玲正默算这几千件小衣服究竟能赚多少时,跳出一条直播提醒。原来,“裁布匠”白天开播的。
镜头里只有布料、剪刀和一双手,但主播的声音可太熟了,秀玲一下子听出来是阿望!
直播间很热闹,一开播就进来几百人,弹幕上有人夸阿望心灵,有人赞他手巧,有人说看他干活特解压,还有人直接送出两个穿云箭,多半名字像女的。
阿望连说一串感谢,回应的声音有笑意,真诚中几分羞涩,“其实,我脑子一直很笨,让妈妈很失望。不过,对裁剪是天生喜欢,从小听着妈妈‘咔嚓咔嚓’的剪刀声长大,感觉一件衣服在手底诞生的感觉特别美好!”
感觉到视线模糊,秀玲才发现自己哭了,也说不清哭的是啥,是有感于直播间里的看客对阿望的热情和喜欢,还是遗憾自己从未试图听懂阿望的声音。
午后阳光穿过玻璃,在碗莲圆圆的小叶子上跳跃,幸好,险些被扔掉的种子还是发了芽,长了叶,自己大半辈子做惯了量体裁衣,却从没为自家儿子好好量一回“尺寸”,看看能裁出怎样一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