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雅爱看京戏,许川却不爱看。但他还是会为她周周订票,陪着她去剧院,坐在她身边,素雅痴痴地看着戏台,许川痴痴地看着素雅。
有时候他听腻味了,也会打瞌睡,偶尔有观众热情的掌声把他惊醒,他总是猛地看向素雅,素雅就会对他甜甜一笑,小手摸摸他的脸,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看戏。
戏看完了,两个人会走回学校,其实路程并不短,但是素雅说喜欢走路。每次看戏素雅都穿着旗袍,冬天的夜晚她会冷得受不了,劝她穿暖和的衣服,素雅总是摇摇头说:“我就喜欢这样。”许川只好每次都多穿几件衣服,出了剧场就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素雅肩上,然后小心地搂着她慢慢地走。好在冬天不长,在许川的精心照顾下,素雅几乎不曾感冒过。
有一天两人一起看了《梅妃》,回来的路上,素雅小声地说:“我每次看《梅妃》都会不开心,但是每次都会想再看一遍。”
许川刚刚在剧院里大睡了一场,夜色温柔,春风沉醉,他像飘在雾气里,无心去听素雅的话,只是笑了笑,搂了搂她的肩。素雅也不再说话,任由他搂着,两个人首次默默无语地回到了学校。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素雅拉拉许川的衣角,眉眼低低地,看着地面说:“我有话问你呢。”
许川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他撇了撇嘴,马上又甩了甩头,打起精神说:“问吧!”他没注意到,素雅一直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她的脸上写着失望。
素雅拉着许川,也不说话,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月色轻盈,她的眼神像浸在水里。她说:“你是不是真的不爱看戏。”
“就问这个呀!”沉默了半天就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许川夸张地大喊。他马上发觉自己的态度不对,赶紧笑着补充说:“你喜欢,我就天天陪你看。”他没有正面回答,其实他真是烦透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在他看来观众都是过度热情,精力无处安放。同宿舍的男生早就问过他,找这种女朋友累不累,他当时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嘿嘿地笑。
现在他只想说,还真有点累。
素雅爱穿旗袍,爱听戏,爱画花鸟,爱填词写诗,爱说一些满是小心思的拐弯抹角的话。他得天天陪着素雅端着“古色古香”的架子,努力往儒雅道路上改造,生怕稍微粗俗一点素雅就看不上他了。其实素雅并不见得多漂亮,画的画写的诗也不算优秀,但他当初就是喜欢她那个淡淡的、轻飘飘的表情,只想把她用绳子系上栓在身边,免得大风一吹她就不见了。
现在许川有点累,他不想天天绑着自己。他想踢球,素雅说太野蛮,他想喝酒,素雅说太粗俗,甚至是他偶尔大喊大叫了,素雅都会叫他控制一下。素雅总是轻轻敲他一下,说句“讨厌”。她的声音很细,许川一直觉得她这是在撒娇,让人不忍拒绝。在素雅面前,他觉得他不是许川,是个受强迫的表演者。
素雅好像不在乎他的非正面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觉得梅妃真可怜。”
许川长叹了一口气:“还不是自己作的。”
素雅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许川知道自己这句话真的说错了,赶紧抱住素雅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休息吧,宝贝儿。”
好在那一晚有惊无险,素雅好像也没有计较他的那句话,第二天两个人还是和和睦睦地。这是许川第一次和素雅看《梅妃》。
第二次看《梅妃》时已经是夏天了,他带素雅去海边,拾贝壳堆沙堡,在浅海里游来游去,一天下来两个人都玩累了,就在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好在有电脑可以上网,许川正想看看球赛,就被素雅催促着去洗澡,素雅说夏天出汗太多,必须赶紧洗澡,尤其是他,“脏得要命”。
平时素雅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说过的话像吹过的风,没有人在乎。而这一次却刚好落到了许川心里。他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水不停地浇在头上,他一直在想,你倒是干净,天天拿腔拿调地,这个丑,那个俗。许川听着哗哗的水声,回忆起素雅说的每一句“讨厌”,突然就觉得她不是在撒娇,她是真的觉得讨厌。
洗过澡出来,素雅已经在电脑前了,她又在看梅妃,屏幕上头戴凤冠,身穿华服的女子在唱着,素雅穿着长长的睡裙,长发湿湿地搭在肩头。
“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惨凄凄闻坠叶空廊自警,他那厢还只管弄笛吹笙。对良宵禁不住伤心泪迸,算多情只有那长夜霜衾。初不信东流水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别处恩新。“
许川站在素雅身后,他的心又柔软了起来,他惊讶刚才的自己居然有那样的想法,眼前的素雅,干干净净、温温柔柔,让人忍不住想要拥抱她。
刚走上前,许川却被素雅轻轻地推开了。她戴着耳机,看也没看许川,只是轻轻地说:“别闹。”
这句话比先前那句更沉,重重地砸进了许川心里,他恨恨地说:“你装什么装。”
素雅摘下耳机,又是那种愣愣的眼神,看得许川心里发慌,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只是慌张地甩开手上的毛巾,很快地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拖着箱子离开了房间。出了小旅馆,走到大街上他才发现,自己的速度快得惊人,都没来得及看看素雅的反应。
似乎是那个晚上开始,他们不再联系,有一两次在校园里遇到了,也是互相假装没看见,后来也就毕业了。许川也想过,如果那晚素雅主动找他和好,他会不会答应呢?他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会不会。仔细想来,素雅从没说过喜欢,即使是表白的那天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就开始交往了,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多少感情。
只能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川没有再多想。
这算是他们第二次看《梅妃》,第三次看这出戏,许川是一个人去的。这次又是冬天的夜晚,他走在路上,能看得见几颗寒星,他心底突然冒出一句“银汉迢迢暗渡”。许川被自己惊到了,这一句让他想起了素雅,这样的天气,谁陪着衣衫单薄的她呢。
他买了一杯热咖啡捂在手心,觉得还是无事可做,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剧院。
戏台上唱的还是《梅妃》,整场戏其实只有三个角色,梅妃、嫣红、高力士,却要讲述一个山河破碎,香消玉殒的故事。刚开始许川还耐心听着,后来他的思绪到底还是飘远了,他想起那时的素雅,留着长长头发,穿着飘飘衣裳,不算多美丽,却有自己的韵味。他想起两个人并肩走着,从大一到大三,经历了好多个季节。
但是现在已经走散了。许川又想起了那个春天的月夜,素雅低声说着梅妃可怜,她却不知道,如果遇着合适的人,两个人以本来面目相对,日日相看两不厌,哪来的万千幽怨,又哪里会可怜呢。梅妃看不透,台上台下的痴男怨女都是因为看不透。
没等戏唱完,许川就出了剧院,他扬起手,把空了的咖啡杯投向远处的垃圾桶,一次命中,他高兴地吹了声口哨。这样洒脱的快活,是和素雅在一起时从来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