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不行！这个地方得改一改，那个地方得换更好的。
看着已交付的精装房，准备入住之前，总是百般挑剔。对于即将入住的房子，期待越高，要求就越高。要求越高，花费就越巨。一应的品牌电器，沙发，家具，床垫，都是对高品质生活的落实践行。卡上的积蓄越刷越少，以往买一件衣服都要心疼纠结好久，在装修购买家具家电上却丝毫不眨眼睛。说来也怪，只要是高大上的，不怕多花钱，就怕有不好的、可以挑剔的地方存在，让对未来生活的质量和信心大打折扣。
看着阳台上的地砖灰扑扑的，心里犯疙瘩，决定铺木地板。铺完木地板，觉得阳台上得装个洗手池，洗洗手，喝喝茶，方便。又跑建材市场买洗手池，一到建材市场鬼使神差地直奔品牌，扛回个洗手池，花费两千巨资，比铺木地板还贵。等到师傅来家装洗手池的时候，问题又来了。阳台上的水龙头预留的位置偏高，如果要装洗手池，便不美观。若想美观，得改水管，把水龙头改低。要想把水龙头改低，得敲墙，敲墙就得破坏墙砖。若是要兼顾美观，得请师傅重新贴砖，费工夫不说，费时。不愿麻烦就只能牺牲美观和实用，勉强将就。一系列的方案对比权衡下，心一横，既然装，就得装漂亮。两千巨资的洗手盆都买了，怕麻烦，勉强装上去，难看至极，岂不是白瞎了这个洗手盆。于是，本着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严格近乎挑剔的标准，决定改。
说到敲墙、改水管、贴砖，我立刻想到了杨师傅。我跟小杨师傅见过两次面。第一次在物业楼管的介绍下，拨通他的电话，讲明我要敲掉生活阳台上一堵半人高的小墙，几分钟后，他出现在了我家的门口。黄色的体恤，褐色的长裤，大热天也穿着的雨靴，在尘土的覆盖下泥灰泥灰的，已辨不出分明的色彩来。令我吃惊的是，他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每说一句话，眼神都无意地躲闪着，漏出几分交流的生涩来。看来，谈生意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并不熟稔。他的年轻和实诚让我有些意外。问清了作业的标准，他应承下来，我们谈好价钱，我把钥匙交给他。三天后，他如约电话我，说工程已毕，可以过来验收。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我家门口，这一次，他在生活阳台等我。我看着修整好的生活阳台，漂亮得几乎想不起它之前丑陋的样子。敲掉的墙体和砖瓦垃圾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墙砖贴得整整齐齐，地漏口留得方方正正，口子上方还细心地切了一块小砖挡在上方。这小小的工程漂亮得让我难以置信，不禁连连赞叹。这一次，说到敲墙改水管，我又想到了他。
拨通了他的电话，我们在约定的时间第三次见了面。还是我家门口，还是那件被尘土覆盖辨不出色彩的灰黄体恤。他一看到是我，脸上又漏出熟悉的又生涩的笑容来。这一次跟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起初我以为是他的工友，后来得知是他的哥哥。二人都在小区三期工程里做工，负责外墙贴砖的活，下班时间接一些散活，帮小区里的人家修修改改。
讲明了我的想法，他们很快预估出了工程的步骤、难度以及工程量和时间。谈到价格的时候，他们俩相视而笑，不往下说了。我敏锐地觉察到了他们的难堪，估计是工程的难度和高额费用让他们难以开口。我在心底暗暗地把预算从四百提高到了六百，只要是在六百之内，我觉得都是可以接受的。我追问价钱，他们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最后，他又向我解释了一遍，说虽然这个改水管看起来简单，但要把墙体砸开，扯出水管，截断，再装上三通，接上阀门，再重新用水泥糊上，晾一天，待水泥干燥，并确定没有漏水后，第三天才可贴墙砖。我表示完全明白工程的步骤和工作量，再一次问到我关心的价钱。最后，年轻的杨师傅看了看他的哥哥，哥哥终于开口了：两百。行！我立马答应下来，生怕他们会反悔。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们说的是六百。我再一次确认了是两百后，意外之余竟有些自责起来。
第二天中午跑了两家建材市场，终于买到杨师傅交代对三通水管接头。中午时分，杨师傅兄弟俩出现在我家的阳台，拎着一个水泥袋，倒出来，破钻机、切割机、瓦刀、烫刀、钳子、斫子……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工具。专业！我不禁感叹。杨师傅兄弟摆弄着工具，三下五除二，就敲开了墙面，漏出了水管，截断，装三通接头时，才发现，水管竟然买错了！我跑了一上午的建材市场，购买接头，由于大意，并没有看水管上的标识码。我要的是20mm的，老板却给了一个22mm规格的。一上午的奔波成了无用功，一方面悔恨自己的大意，一方面埋怨管材店老板的不负责任，还推荐我买了一大堆没用的胶水。
两毫米误差，接上应该没问题，我建议杨师傅凑合就这样接上，多缠一点胶布，应该不会漏水。杨师傅停下手上的工作，用夹杂着湘南方言的普通话告诉我，不行。他耐心地解释，如果是墙体外的水龙头将就凑合一下还行，但墙体里的水管水压大，有一点误差都会漏水，淋湿墙体，修缮起来更麻烦。于是，兴致勃勃的工作，不得不搁置。我于是拜托杨师傅帮我们买20mm规格的接头，费用我来出。杨师傅应了下来，约定好下午六点再帮我接。下午六点，杨师傅兄弟如约出现在我家阳台，这一次，成功地接好水管，糊上水泥，并打开水管，验证没有明显漏水后，杨师傅离开并约好第二日晚上再来贴墙砖。
第二日晚上，由于吃饭偏晚，过了六点钟，我们的车仍在路上，在离新房还有两个红绿灯的路口时，我提前打电话给杨师傅，说我们两分钟后便到。提前打电话是为了节省时间，省去等待。家装的过程中，提前越好师傅，自己先到，等待师傅的事情没少见，经常要等上半个小时，师傅才姗姗来迟，自然少不了时间的浪费。甚至等了半天，师傅临时爽约不来的也有。鉴于这样的经验，提前约好师傅，或者慌报到达的时间，让师傅早点到是很有必要的。我说两分钟到，而弯过两个红灯路口，停好车，看了看表，五分钟。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惊住了，一股悔恨涌上来，我像是个撒谎被抓现行的孩子，看到早已蹲坐在门口等待的杨师傅兄弟，尴尬愧疚不堪。我连连道歉，慌忙开门。
杨师傅走到阳台，看了一眼昨天封住的水管接头，再次地向我确认，经过一天的开水检验，没有间接渗水，水泥颜色都是干燥的，可以贴砖了。杨师傅的细致令我惊叹，我的房子，处处挑剔又时时将就，而一条水管，几经波折，杨师傅却从来没有半点将就和凑和。
杨师傅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后，一个提着泥瓦桶的老头，佝偻着腰，来到了我家的阳台。杨师傅介绍，我们老爸，亲的！然后兄弟俩腼腆而开怀地笑了。我被杨师傅的乐观和爽朗感动了，一家三口都在建筑工地上做着最累最苦的活，却还能保持着如此乐观的心地，朴实的品质，真是难得。回想我自己，三尺讲台，一帮学生，如此单纯的社会环境，我都不能拍着胸脯，摸到我那颗赤子之心。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变得麻木、世故，不再真诚，不再纯朴，更少了开朗乐观。不知怎地，站在满面尘灰的杨师傅面前，干净体面的我，瞬间显得无比渺小卑微，灰尘仆仆。
杨师傅嘱托好父亲后，便提着工具袋，推着车离开，留着年迈的父亲在阳台上给我贴砖。领教过做事如此精细的杨师傅做事后，忽然换了一个人贴砖，我倒有些不放心起来。老杨师傅，不紧不慢，脱掉外套搭在窗玻璃上，蹲在阳台的纸箱板上，从脏兮兮的水泥袋里拿出一块块的墙砖，放进装满水的泥瓦桶里，他像对待一块块糍粑一样，一块块搓洗着墙砖，搓洗掉瓷砖表面的油纸和泥灰。
我和杨师傅聊起了他的两个儿子，夸赞他们兄弟俩的活做得漂亮又利索。谈到自己的儿子，老杨师傅掩藏不住满面的骄傲，说他们兄弟俩，做事踏实、仔细，小区里好多人家有活都只找他俩。两兄弟，一个85年，一个86年，两兄弟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现在都在同一个工地做工。哥哥有两个儿子，弟弟一儿一女，说着老人聊到了自己。老人说，自己今年六十一岁，看着他健朗的腰腿，我还真不能把这个年纪同他对号入座。他佝偻着身子，窝在阳台墙角，像一坨黑疙瘩，细心地贴着墙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他三十一岁娶妻生子，妻子比他小十五岁，扳起指头一算，结婚当年他妻子竟不到十六岁！想必年轻时，他也算是个风流人物。两个儿子，一大一小，大的初中毕业，小的高中毕业，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现在都有着稳定的工作，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本以为这就是他们一家幸福的全部理由。老人又说了，前几年大的不懂事，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欠债四十多万，妻子离婚，孩子也被带走。看着现在工作仔细的哥哥，竟不能想像他曾经也是历经的波折人物。后来，大的悔悟，戒赌，妻子带着孩子又回来了，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妻子在老家带孩子，大的在长沙工作，踏踏实实，赚一点钱，慢慢地还赌债。老杨师傅说，我们二老也在长沙工作，帮工地贴贴墙砖，趁现在还动得了，赚点钱，帮忙还一点，到今天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三万了。老杨师傅说着自己的过往，丝毫不觉得伤感，反倒有些自得。在生活面前，老杨师傅就跟对待他眼下手中的活一样，缺了就补，一块块地补，补完了就擦干净，没有忧伤，没有悔恨，只有当下。
仅仅几十块小墙砖，老杨师傅贴了一个多小时，贴完后，又重新用水泥把贴过的地方抹一遍，抹完，又一块块地洗。起初我还在担心，听说要洗墙砖，我一再强调，阳台上刚贴上木地板，沾不得水，待他拿出一块大大的海绵向我炫耀时，我恍然大悟，不禁又愧悔自己的小人之心作祟。他用一块大大的海绵擦洗着墙砖，黑色的水泥被慢慢擦净，连多余的水分也被海绵吸得干干净净，竟没有一滴落到地板上。
看着装饰一新的墙面，丝毫看不出修改过的痕迹，我心满意足。擦洗完瓷砖，老杨师傅的工作结束，按照道理，老杨师傅拿着钱就可以走了，但老杨师傅看了看脚下，有些惭愧地又蹲在地上，把一块块碎石墙渣捡拾到盒子里。我连忙说我自己来，清理的工作是不再内的。老杨师傅并不介意，清理完地面的碎渣，捧到屋外才罢休。
看着辛苦了半天的老杨师傅，我拿出谈好的价钱，手上觉得轻轻的。我从包里拿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芙蓉王压在了两百块钱上，递给了老杨师傅。老杨师傅惶恐不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接过钱和烟，他向我礼貌地点头，弯着他那佝偻的腰，直到蹒跚地走出门，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呢？是我吗，不是！是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对生活的态度。而我，只有对幸福的挑剔，只有对“太好了”的无尽赞美和惭愧。
左右
2015年10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