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振兴!你不是振兴吗?咋不震一下,腥一下?”
“震动的震,腥臭的腥,哈哈哈......”
围观的同学跟着哄堂大笑,目光全睥睨在严振兴的脸上。
站在教室门口的严振兴气得挥舞起手中的扫帚,往起哄的人群拍去,眼睛恶狠狠地追赶着起哄的男生,一边追一边怒吼“操你妈!给我打一杖,让你震一下,血腥一下!”
围观的同学或抱头或闪腰一哄而散。
这种画面太常见了!对严振兴来说,就像家常便饭!同班的男生笑话他,女生嫌弃他,这五年里除了两个混迹在班级倒数一二名的同学外,就没几个真心相好的同学。
“全他妈都是贱种!”严振兴在心里骂!
他转身回课室,迎面走来女班长刘玉菡,甜甜地笑开脸颊两边的酒窝,看了他一眼,转了个弯从他身边经过。严振兴恍惚了一刹那,定定地站在原地失神,“除了她!”
很快就要小学毕业了,严振兴入学晚,读六年级已有十五岁,比班里的任何人都大。
但大归大,最受欺负的也是他,但凡有打架争吵的事情他占了一大半,成绩一如既往,每一年每一次都稳坐倒数头三名,也不知道怎么就能一年一年地升级上去,读到六年级。
平日里没有女生愿意跟他搭话,除了班长刘玉菡,但,他分不清她是真心愿意跟他说话,还是因为她班长的职务不得不跟他说话。有时他会想到心花怒放,有时又想到暗无天地地沮丧。
但不管怎样,能跟她说上话,看到她的笑,严振兴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暖意,暖到他早已寒透的胃里,成为他在这人间俗世里唯一体会到的温度,尤其她那对酒窝,深陷在脸颊,每次一陷下去,嘴角和双眼也跟着笑起来,甜美可爱得仿若仙子。
每次只要一想起她的笑脸,他便跟着窃笑,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暗暗地笑。
这一天轮到严振兴值日打扫卫生,而且好不容易又轮到跟班长刘玉菡一起值日,别提多高兴。正当振兴喜滋滋地卖力干活时,几个男同学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看着他议论纷纷。
“这屌平时值日都吊儿郎当的,今天咋这么得劲卖力?”于是他们在门口逮着他,打趣起哄,于是便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五月的晴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也便暗了下来,留些许亮光,罩着湖西村村口河边的这所小学校。
五年前,严振兴跟所有新入学的孩子一样,捧着一盆自己捣腾来的花,奉献给这个新建的校园。
他爸在家里扯着嗓门指着他的鼻子骂“真他妈扯蛋,什么鬼学校,交了学费还要这要那的。老子没钱,别瞎折腾!”
严振兴没法,只得自己想办法,跑到田埂里山脚下寻花,最后在水库的堤坝上那堆杂草丛中找到一棵还看得过去的花,挖出来带回家。
他又穿街走巷扫描挨家挨户门前废旧的花盆,寻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花已枯萎还破了一角的花盆,花盆里的泥土硬得像钢筋混泥土,但他如获珍宝般开心地偷偷捧回家。
第二天上学,班主任老师站在教室门外,手里拿着一张表,等着同学们为母校奉献献花,并做登记汇报。
每一个同学都捧着上街买来的崭新花盆和漂亮鲜花,唯独严振兴捧着一盆破旧萎靡、奄奄一息的花,他躲在走廊的最后角落里,用身体挡住花盆,生怕被同学瞧见,直到所有的同学把花都捧给班主任老师,等到老师催问“还有谁没献花的?”严振兴嗖地一下飞奔到老师面前,羞答答地低着头说“还有我的”。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面容和善,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哦,好。挺好的,谢谢!”听到老师这么说,严振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复下来,开心地转回教室去。
所有的花被摆放在教室窗口或走廊防护栏上,偶尔有人会给它们浇浇水。但所有的花里,第一个被丢掉的就是严振兴奉献的那一盆,当然,接下来还有一盆接一盆被丢弃的枯萎的花土,过不了一学期,一盆花也不剩,只留下花盆子堆积在这唯一一栋教学楼的楼梯口空地上。
然后有一天连花盆子也都消失殆尽,不知所踪。
严振兴摆好桌椅,斜眼看到刘玉菡正擦拭着讲台,他清清嗓子朝她喊“班长,打扫完了,我们先回家了!”
刘玉菡抬起头看他一眼,又环视一圈台下,说“嗯,好,你们先走吧!”
严振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收拾了一下书本笔,往书包里一塞,垮起身,招呼上同桌便一起走出了教室。
其实他想再磨蹭一下,等班长干完后再一起走的,但,他不敢!
他还没尝试过跟女生单独走路,他害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他还有放学赶回家做饭烧水一大推的家务活。他跟同桌一路嬉皮追赶,直到同桌到了路口跟他分手。他终于慢下了脚步。
他一步步踱着往前,很慢很慢,慢到他把赶回家要做的家务活都忘到了脑后。
他转身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
“傻逼!她怎么可能追上我呢?”他抓挠了一把焦黄的头发,快步转入巷子,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还得回家做饭呢!”他心里想着,脚下的步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最后飞奔了起来。
刚跨进门槛,严振兴就闻到了一股油烟味,呛得他直咳嗽,他迅猛地往客厅木制沙发上甩下书包,转到厨房里。十三岁的大妹站在煤气灶台前正专心致志地炒着菜,他一把抢过锅铲“操,会不会炒菜呀?吵得这么焦,还冒这么多烟,你放毒气呀?”
大妹干瞪他一眼,瘪嘴说“谁让你这么晚回来,他们俩个都快饿扁了,老爸又还没回来,我不做,等饿死呀?”
他没再接话,伸手把土灶台上的大水瓢一抓,跑天井打了一桶水,又舀了一勺水,跑回厨房,往热得冒火的菜里猛浇一下,滋啦滋啦,仿佛一场大火灾瞬间被熄灭,周遭平静下来,烟雾渐渐地散了。
一九九九年,在湖西村里能用上油烟机的都是有钱人家,能装上排风扇的也不是普通人家,而严振兴家是极普通又贫穷的人家。
长久以来,除了自然排风或风扇扇风外,每次做饭都会熏得油光满面,满头的油烟味,就连天花板和周遭的灶台器皿都覆上了厚厚的一层油垢。
一个炒青菜,一个丝瓜炒肥猪肉,再配一盘腌咸菜,就开始了严振兴一家的晚饭时光。父亲下地还没回来,严振兴招呼上三个弟妹,各自动手舀饭吃起来,等到严振兴和小弟都吃完饭的时候,父亲严家明才扛着锄头拎着两瓶啤酒跨进门槛天井。
放下锄头和啤酒,严家明从水井里打上来一桶水,双手掬起水往脸上、手臂、脚上一顿抹洗,又把水井旁壁上耷拉着的毛巾抓过来,往脸上、手臂、手心手背匆匆一抹,再用力地甩上那根长了斑斑点点的不锈钢横木上,最后重新拎起啤酒,走到客厅的餐桌前,放下啤酒,坐到凳子上。
孩子们纷纷叫“爸”,唯独严振兴歪坐在木制沙发上,双眼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头都不扭一下。
大妹很熟练地,给严家明赶紧装了一大碗饭出来,又折身跑回厨房找了一个不干不净的玻璃杯,往天井里打了水清洗一下,甩干水分,稳稳当当地放到父亲的面前。
这份识趣大妹从小就习得,自然也熟谙接下来可能将出现的状况。
果不其然,喝过几杯后,严家明便开始了话痨、咒骂。首当其冲的是严振兴,先从他歪斜的坐姿骂起,再转到他看的电视,最后落实到他学习成绩差这个话题上。只可惜,严振兴早已习以为常,除了把身子坐正了,其他一概当他爸放屁,闻都不闻。
骂完严振兴的严家明,又把目光转到同桌吃饭的11岁小女儿。
“女孩子家,吃饭那么慢,你丫千金小姐吗?”
小妹脸红了一阵,张口想辩驳,坐一旁正吃着饭的大妹,偷偷在桌子底下轻碰了一下小妹,提醒她别接话。小妹看了一眼姐姐,心领神会,转而低头仔细扒饭,扒完碗里的米粒,溜烟一样赶紧撤离。随即,大妹也撤离了饭桌。
饭毕,严家明拎起还没喝完的半瓶啤酒和杯子,坐到木制沙发前,放到茶几上看着电视继续喝,大妹乖巧地收拾起碗筷,小妹帮忙收拾餐桌和凳子。
两个男孩依旧赖在沙发上看电视,严家明朝他们怒吼“还不赶紧去烧水冲凉写作业,看什么看?看那么多电视,眼睛不要了吗?看近视了,没钱给你们配眼睛,到时你们就瞎着走路哈,哼!”
严振兴恹恹地起身,走进厨房,拎出一个褪了色的红桶,走到天井前。
天井边上,大妹正用水盆洗着碗筷,严振兴一桶接一桶地从天井里打出水,再倒到红桶里,待桶里的水七八分满时,再提回厨房,一勺勺地舀到土灶台的大铁锅里。
这样来回两趟,才把土灶台里的大铁锅装满水。盖上木头大锅盖,严振兴熟练地坐到柴火堆前的横木上,抓了一小把干黄的水稻梗,用打火机点燃,往灶门里一塞,往火苗上架起劈好的干木柴和干竹子,最后拿起一把破旧的蒲叶扇,往灶门扇几扇,火苗渐渐变大,稳稳当当地烧起来。
点好火,严振兴便把小弟喊来,叫他看着火,嘱咐他火小了就往里添柴火,他则自个回了房间。
这是一个促狭的空间:正对门的是一张小木床,支着一张邋遢的旧蚊帐,床的右边放着一套黑旧的木桌椅,床的左边是一个生了锈的双层铺,支着两张发黑的蚊帐,上层的尾部正对着墙壁上的小窗户。双层铺的左边挨放着两个差不多大的旧衣柜,男女生的衣服分放,塞满了他们一年四季的衣衫。衣柜的末端挨着又一张未上漆的木桌和一把有靠背的木头椅子。
这就是四个孩子共同生活的空间。
严振兴躺到他的床铺,从床头翻出几本几乎快翻烂了的旧漫画,平躺在床上,看起来。
一直到小弟走进房间,告诉他水烧好了,他才懒懒地翻身下地,往旧衣柜里翻找衣服。
严振兴翻出一件被洗旧了的短袖蓝布衫、一条洗得发白的黑色短裤和一条破了洞的白色三角裤衩,当他转身,小弟已经坐到了小木床旁的书桌前埋头写作业。
他凑近一看,是一张语文考卷,大写的“36”下还划了两条横线,显赫在卷面的中央位置。他打趣地推了一下小弟的头,“呦,考得不错,比你哥厉害哦!”然后偷笑着走出房间,从天井里拿了一只桶,往土灶台的大铁锅里装了几勺热水,提到天井前加冷水,倒腾到门外的厕所去冲凉。
可是,等严振兴从厕所出来后,却听到了小弟的哭声,刚迈进门槛,又听到“啪”的一声,随之小弟的哭声越发响亮、疼痛,他赶紧丢下手里的桶,往房间跑。
原来喝完酒的严家明,正打算转身回房睡觉,路过孩子们的房间看到小儿子正埋头写作业,一时心血来潮,想夸一下小儿子的,没想到一走近,小儿子便掩掩藏藏,他便孤疑地一把夺过被掩在小手下的纸张,展开来看才发现刺眼的“36”,一下子火冒三寸,把试卷往桌子上一拍,“你个臭小子,还不好意思给我看。”
“你好意思考这么少,怎么就不好意思给我看了?”
“平时读的什么狗屁书,脑子都往哪里使了?考这么点分数。”
见小儿子低着头一声不响,严家明越发生气,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9岁的小儿子哇的一声抽抽搭搭哭起来。
“哭什么哭?天天想着玩,读什么书,不要读了,把你拉去种田。”
小儿子听到骂话,更是哭将起来。酒劲上身的严家明,听到哭声,越发烦躁,啪地一声,又一巴掌打在了小儿子的小脸蛋上。
“还哭,不许哭!哭个鬼用呀?你咋不考个一百分给我看看,你哥不学好,你学他,你找死呀?想跟着你爸一辈子种田吗?”严家明骂完正准备再拍一巴掌下去,结果被赶来的严振兴接住了手掌,他瞪起眼珠子看向大儿子,“你想干嘛?”
“不要打了!”严振兴双手接住父亲的手掌,定定地看着父亲的脸。
“不打他,那打你。你怎么当哥哥的,没个好榜样,读书那么差,害得我年年被家访,在外面被人家笑话,你个讨债仔。”严家明果真把怒火,转移到了大儿子身上,开始骂骂咧咧,越骂越带劲。
放开父亲的手掌,严振兴转向小弟,一把把他拉到身后,任凭父亲的责骂,这对他不过耳边风,听听就好,从来无所谓。
眼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大儿子的脸,严家明的火气越来越大,索性从衣柜里翻出一个衣架,冲到严振兴面前,对着他的后背一下下抽打。
严振兴抱着头,侧着身,任由父亲的抽打,这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从他发现母亲失踪的那一天开始,咒骂和抽打都揉入了他的生活,跟日出日落跟三餐睡觉跟出恭小便一样成为生活的必须。
开始他逃,找人求助,找人哭诉,后来他听人劝告学着乖巧、小心谨慎,却还是有出其不意的破口大骂和棍棒加身,再后来他叛逆,跟父亲对着干,有时为了自己,有时为了弟弟妹妹,辩驳试图说服父亲,却招来更多如雨点落到身上的抽打,最后他选择了忍耐、无所谓、默默承受,并且犟得像头牛不管不顾,等发疯的父亲疯够疯完。
是的,父亲在他眼里就是一疯子。某一天当这个想法钻进他脑子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母亲,也释然了母亲的不告而别,甚至永别!
忽然,一抹熟悉的微笑,掠过刘玉菡的脸颊,闪过严振兴的脑海,最后落在他的嘴角。他冷笑一声,嘴角轻轻上扬,生无可恋,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