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法和我的丈夫沟通。
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之后,我们都已是耄耋之年,空有一身疾病累赘的躯壳。我曾以为经历了上半生无数次争吵和磨合之后,我们的晚年会风调雨顺,吉星高照——至少不会像现在一般歇斯底里。
我终究是错了。
回想起来的话,和他相识、恋爱、连理,都是如此顺理成章,他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同僚,都是教师。“嫁给这样的人,知根知底,我才放心。你便从了吧。”我母亲这样劝我。
他有严重的洁癖。婚后的生活,虽说一尘不染,但他永远像有强迫症似的,总是想让我听他指挥。婚姻本身就是琐碎的,他就像一个搅屎棍,把原本就如碎片一般的生活剁得稀碎。
用现在年轻人的话——三观不合活受罪。我这辈子受了他的折磨,年轻时又没有勇气离婚,如今他的腿脚不好,人也没有以前精神了,我以为趁他阳气正衰,可以转败为胜——至少让自己免受摆布,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他的脾气越来越倔,更加不好制服了。
我的婚姻很失败,不能使我满意;我偏爱儿子,却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又生了两个外孙女,实在不讨喜;我的母亲已卧床不起,身体瘫痪僵硬;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从37岁开始,已生了两场大病,癌细胞如枷锁缠绕我的身体,多少次我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
不甘心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我未曾做过坏事,本以为可以安分守己的过完一生,可是这诸多磨难,如海上行舟,无处靠岸停泊。
佛啊,我不明白,你且渡我吧,世间苦厄,带我走吧。
皈依吧,一个声音说。
第二天本该是卧床休息,我却早早洗漱更衣,踏着霜路步行到寺院。我叩了僧门,接待我的住持,手里拿了一棵兰草。
“我的人生太糟糕了,我该怎么办?”我问。
他沉默良久。手中的兰草轻轻触碰了我的额头,如蜻蜓点水般划过。
“去看地藏经吧。”他临走前这样说。
从此以后,我坚持了晨读和晚读的习惯,总是默念地藏经。如此循环往复已是三十年有余了。
宇宙间有十界:地狱界,饿鬼界,畜生界,修罗界,人间界,天上界,声闻界,缘觉界,菩萨界,佛界。
生而为人,杀生无数,在愚昧与纷争里选择明哲保身,时而大动干戈,口说无凭。实在不像是人,是个披着人皮的兽啊。
我实在不配称为人。在俗世间突然顿悟的感觉,就像在赌场赌输了钱,振振有词的怨怼后,剩下的是无处安放的悲凉。
成佛吧。
我的前半生已犯下太多的罪孽,只能拿后半生弥补。我戒了酒肉,只食素,再不杀生,哪怕是一只老鼠。我开始和气做人,圆融做事,依旧保持尖锐的善良,豁达的心胸。
我大概保留着这样的念想,但诚心诚意相信佛门另有别时。
如此的生活直到2008年,那年我的母亲病重,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时常昏迷不醒,肌肉逐渐萎缩,呈青白色。她不肯就医,只想呆在家里。我难以说服她,只能为她背诵佛经——她生病期间,枕边总7是放着我给她的念经机,时而开着闭着,断断续续。母亲也曾不解,每次醒来都与我争执——她实在不懂。
“那您的鞋子底下为什么绣着莲花?”我解释道。
“为死后升仙,只是人间的说法。”母亲依然不肯信。
“您若想,便可以成佛。”
母亲不再问,只是微微垂眸——将死之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我十分了解。她倒也配合我,不再关掉念经机,再后来,偶尔也会在唇瓣边吐出几个“阿弥陀佛”了。
我依稀记得母亲往生那日的夜晚,我正在佛像前跪着诵经,那时我已是连着三日没睡了。弟妹在我身边打盹,时而看看母亲,时而看看我。我轻念着佛经,突然有一阵白光在眼皮闪过,我猛的睁开眼,倏地转身,只见窗户大开,月光从窗间落入地板。那月光澄澈皎洁,那样耀眼。弟妹一惊,站起身来从窗眺望过去,大叫着:“阿姐!你快来看!星星和太阳呀!”
我轻走过去,怕吵到熟睡的母亲。在佛经里,太阳代表着佛祖,星星代表着九族超度。那星星如此硕大,好像近在眼前;那太阳虽然没有照耀整个天际,但却与月亮同行,投下万束光影。
我跪叫着阿弥陀佛,泪水不知不觉滑落脸颊。我难以说出那一刻的心情,仿佛这一世,我只为佛祖而生。我跑去找母亲,她的面相更是令我惊异——她的面颊恢复得红润而富有弹性,皮肤充满了光泽,恢复了女性的阴柔和舒缓。我不知道她何时有了力气穿上了整齐的衬衣,脚上的两朵莲花在那天夜里熠熠生辉。母亲终究是成了佛,走了。
回想起这些经历,更加让我笃定了佛祖的存在——活到了我这把岁数,你会发现,自然界很多事情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也曾和你一样,寻找天理和本真,但却依旧因为横冲直撞失去了真正认识世界的机会。
我说不准我认识的世界是否是正确的,但这是我的亲身经历,那些难以磨灭的苦楚依旧向从前一样不可改变,而是我的心境变了,也许是佛道造就了我。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年轻人,不要过于绝对。我也曾是个胆小怕死的小孩,因为看了鬼书害怕得晚上不肯独自回家,捧着自己的后脑勺害怕恶鬼上门。但后来便不了,现在更不会了。
我的人生尚且这样跌宕,何况是你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