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风裹着秋的凉意钻进衣领时,我总会下意识想起姨父陈德林的手 —— 那双手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季节里,掌心带着戏台妆粉未散的淡香,温温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花。如今再想握一握,却只剩满手空荡荡的风,连带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碎片,都成了一碰就泛酸的念想。
六岁那年的秋夜,母亲带我去戏院看姨父和姨妈演《赵五娘》。戏院里的灯暗下来时,我攥着母亲的手,眼睛却死死盯着舞台。幕布拉开,姨妈穿着粗布素衣,荆钗布裙,是那苦情却坚韧的赵五娘;而姨父一身长衫,头戴书生帽,缓步走出时,活脱脱就是戏里的蔡伯喈。当他们唱到 “快请出二老爹娘告详情” 时,两人眼神交汇,满是牵挂与喜悦,台下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连我这个揣着糖的小孩,都忘了往嘴里塞。直到戏散场,掌声响了好久,我还愣在座位上,满脑子都是姨父唱 “实难舍家乡情一笔勾开” 时,那带着哽咽的调子。
母亲牵着我去后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姨父正卸着妆,脸上的油彩还没擦干净,看见我们来,立刻笑着朝我招手:“丫头,快来!” 我小跑过去,他一把将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刚坐稳,他就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听说我们丫头今天掉大门牙了?来,张开嘴让姨父看看,这么小就掉牙,以后唱戏会不会漏风啊?” 我一听 “漏风” 两个字,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头摇得像拨浪鼓。姨父见我害羞,笑得更欢了,抱着我晃了晃:“怕什么呀,姨父当年学戏,还特意练过‘漏风’的调子呢!” 说着,他还故意捏着嗓子,学我说话漏风的样子,逗得大家也笑出了声。
姨父的舞台,藏着我见过最动人的儒雅。有一回剧团演《赵五娘》的 “叹月思亲” 一折,我特意提前躲在侧幕布后等他登场。当舞台上的纱灯渐暗,一束追光打在台口时,姨父身着一袭绛红长衫缓缓走出 —— 衣料上绣着暗纹的云纹,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腰间系着的墨色玉带衬得他身姿挺拔,头戴的儒巾边角垂着细穗,微风拂过,竟比戏里的月亮还要温柔。他走到舞台中央的石桌旁,抬手拂了拂衣袖,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月光,随后拿起桌上的酒盏,眼神望向远方,似在凝视千里之外的家乡。
“蔡伯喈在相府愁肠难解”,当第一句唱词从他口中流出时,整个戏院都静了下来。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书生的温润,却又在 “愁肠难解” 几个字上轻轻转了个弯,尾音里藏着化不开的牵挂。唱到 “今又逢中秋节把月光朝拜,勾起我以往事满腹愁怀” 时,他微微侧身,手轻轻颤抖,眼神里满是自责与无奈,连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都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我躲在幕布后,看着那抹红衣在月光般的灯光下,像一团带着温度的火,既映着蔡伯喈的思乡之苦,又藏着姨父对角色的满心投入。
戏唱到高潮时,他抬手拭了拭眼角 ——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戏里的动作,是他太投入,真的共情了蔡伯喈的苦。演出结束后,我跑过去拉着他的红衣下摆,仰着头问:“姨父,你刚才是不是真的想赵五娘了?” 他蹲下来,用指腹轻轻蹭掉我脸上沾的糖渣,笑着说:“傻丫头,蔡伯喈望着月亮想家乡,姨父演他,就得跟着他一起想,这样观众才能看见他心里的疼啊。” 那天后台的镜子前,他那件红衣搭在椅背上,我伸手摸了摸,布料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像刚从月光里走出来似的。
姨父的一生,是淮剧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一生,也是在风雨里咬牙前行的一生。戏迷们都叫他 “淮坛铁汉”,这四个字,藏着他一辈子的坚韧与乐观。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他被查出膀胱癌晚期时,医生都劝家人做好准备,可他躺在病床上,握着姨妈的手说:“我还没唱够,不能就这么认输。” 化疗的日子里,呕吐、疼痛把他折磨得瘦了一圈,可只要有力气,他就会在病房里哼着淮剧的调子,护士劝他歇着,他笑着说:“嗓子不能闲着,不然等好了,观众该听不惯我的声音了。” 就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儿,他硬是扛过了难关,复查时医生都惊叹:“这哪是病愈,这是凭着毅力赢了病魔!”
后来有一次,他要去外地演出,路上遭遇了车祸,右手被撞得骨折,医生说必须休养,可他咬着牙说:“观众都等着呢,不能让他们空跑一趟。” 最后硬是带着钢钉,咬着止疼药,穿着戏服登上了舞台。那天的他在舞台上依旧挺拔,水袖甩得利落,唱腔依旧浑厚,观众谁也没看出他身上的伤。直到演出结束,他走下台时才踉跄了一下,同事们赶紧扶住他,他却笑着说:“没事,不影响,没让观众失望就好。”
前年,他又觉得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后,情况并不乐观。可他依旧没把愁绪挂在脸上,每次我们去看他,他总爱跟我们聊戏院里的趣事,说等身体好点,还要再唱戏。有一回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红了眼,他却反过来拍我的手:“丫头,人这一辈子,就像唱一出戏,有起有落才好看。我这一辈子,唱了那么多戏,见了那么多观众,早就值了。” 他还会跟护士聊淮剧,教病友唱几句《赵五娘》的选段,病房里的气氛,总被他的笑声和唱腔烘得暖暖的。那些日子里,他骨子里的乐观像一束强光,不仅照亮了自己,也让身边每一个人为之动容 —— 原来真正的 “铁汉”,从不是不会疼,而是疼的时候,依旧能笑着望向舞台。
最后一次见姨父时,他说:“丫头,想姨父了,就听听淮剧,‘淮坛铁汉’的声音,会一直陪着戏迷,陪着你。” 那天晚上,我打开手机,找到姨父当年带伤演出的录像,当他那独特的陈派唱腔响起时,我仿佛又看到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儒雅里藏着坚韧,像永远打不垮的 “淮坛铁汉”,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风又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和着戏里的调子。姨父,我知道,你没有离开,你只是带着 “淮坛铁汉” 的风骨,成了淮剧舞台上永远的淮剧皇帝,活在你热爱的戏里,活在我们的思念里。以后每到有月亮的夜晚,我还会想起你一袭红衣亮相的模样,想起你抗癌时哼着的调子,想起你带伤演出时挺拔的背影。这些记忆,会像你热爱的淮剧一样,永远在我心里回响,温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