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的信

1981年的秋天,下乡插队的日子并不轻松。

下乡没有时间读书,只能读读本地的报纸。当时有个栏目是以文会友,不少起了笔名的省内笔友,都在那上头登了自己的通讯方式。

我连着买了两期报纸,不怕大伙笑话,我是想交个女笔友的。

月下幽笔这个笔名一下子吸引了我,最重要的是,她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女人。

但是我得说,后来,直到今天,我都宁愿自己大字不识,这样,就绝不会遇见这个月下幽笔了。

那个时候,流行“伤痕文学”,所以我们这些笔友们为了不掉队,信中也常常讨论那些悲剧性质的文学作品。月下幽笔是个有学识的女人,在那个年代算是不多见的,她的信里,充斥着伤痕与灾难,我们时常讨论的有吴强的《灵魂的搏斗》,陆文夫的《献身》。

直到有一天,我又收到她的信。

摸着信纸,我觉得纸上还残存着她手心的温度。信中,她开心地告诉我,《雪莱抒情诗选》终于要出版。

我笑了起来,女人啊,原来还是逃不过这些情情爱爱。我回信表示,一旦发售,我定第一时间买来赠她。

这封信发出去,却没有了回音。

一个月后,我托省城的朋友为我购买了两本《雪莱抒情诗选》,寄了她一本去。

又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收到了她的来信。

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雪莱抒情诗选》打动了她,还是我赠书的行为打动了她。她开始跟我谈起了她自己的生活,甚至还附上了一张她的照片。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未嫁女子。这一点,我想我应该向你坦白。只不过是,我的丈夫和我唯一的孩子,他们离开了我,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便是孤苦无依,只好整日以文学聊以自慰。希望,没有吓到你。附上我的照片,虽然不是小姑娘,但我也不算妇人罢……

说实话,一看到这些,我还真有点想打退堂鼓。可看到了她的照片,无袖的格子衬衫,一步裙,高跟鞋,那个年代都是不甚清晰的影楼照,但是却平添了几分朦胧美。我看着她,竟出了神,总觉得,她细细的眉眼间,藏了许多哀愁。这倒是让我生出了男人对女人那种天生的怜爱之意。

我给她回信,表示对于她的不幸遭遇很是惋惜,像她这样的才女,理应得到更好的对待才是。

……或许,这就是才女的宿命。哦,不,我哪里是什么才女……我读雪莱的诗,有一段颇有感触,我抄来给你分享:

花朵盛开在今天

明朝呀就会枯死

一切完美之所恋

诱人地一闪即逝

什么是人间的欣欢

就如闪电嘲弄夜晚

固然灿烂,可惜短暂

我们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谈起来了真实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文学作品中的幻想世界。

越是敞开心扉,我越是觉得疼惜。

吾月,你好。下乡插队的日子是清苦的,每每收到你的来信,都犹如冬日暖阳般融化了我。可是眼看着你孤苦无依,我却力不能及。读了你抄给我的那首雪莱诗选,甚是心痛。可我想告诉你,那首诗中,还有一句:除了变,一切都不能长久。

希望你能重新出发,与新时代一同勇敢地往前吧。

……

又及,也许,你可以试着养只猫,猫是灵物,兴许能抚慰一下你悲寂的心。”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回信,信中附上了新的照片,她坐在古色古香的木椅上,膝上眯着两只小猫,一只通体雪白,另一只黑得油亮。而她,细细的眉眼弯成了月,看来,她很是喜欢我给她的这个建议。

几番信件往来,便转了年,开了春。

指导员给我递了话,等过了夏三伏,我就能回城了。这个消息让我很是激动,自然是忍不住的要与月下幽笔分享一番的。

这封信寄出去,我生生等了两个月才收到回信。

然而直到今天,我宁愿当初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不,我宁愿从不曾交过笔友。

我以为,那个年代,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日子怕是不好过的,怕是有些清苦的。我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那么有钱。

拆开信,字迹有些潦草,有一些红色的墨迹还滴落了上去。

她告诉我,其实她的父母在国外,既然她现在独身了,那就去投奔他们二老吧。可是她很是犹豫。担心这一离去,便再也没了看她的孩子一眼的机会。

可是,你知道吗,我丈夫根本不让我看孩子,留在这里,也只是独自伤悲罢了。但是若我离去了,却是一点希望也无。为何苍天要这般考验我,为何……

长长的信纸,落满了她的泣诉。

当我读完,又见信里还附了一个不大的信封,没有字,也没有封口。

我打开后,是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吓得扔得老远。我实话实说,当时,我当真吓得大叫了一声。

照片上全是血,我是说,除了拍摄之物全是血,连照片本身,也沾了血。

一黑一白两只猫,一只黑得反光发亮,一只通体鲜红,它们静静地躺在花色地板上,白猫的脑袋滚到了黑猫到尾后,黑猫的脑袋则躲到了墙角,盯着镜头,直视着我。

我真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给我寄这个东西。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又做了什么?

我不敢想,那照片的画面,直到今天,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黑猫的脑袋在盯着我。

两个月后,我结束了插队生涯。匆匆离开了,再也没有给她回信,也没有收到过她寄来的信件。

我回到了省城,有幸去了基层法院工作。法院里每日都会收到许多当日报纸,从人民日报,到地方法制报。

我看到了这样一则简讯:

春节期间,李某桂残忍砍杀了她的丈夫和年仅两岁的儿子,碎尸后,抛于山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种残忍行径难逃群众雪亮的双眼,经举报,警方成功抓捕凶手。据悉,该凶手为文学爱好者,曾在多家报刊发表过诗选,曾用笔名“月下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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