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老公与前任男友

1

刘欢下班经过门岗室,被里头的大爷喊住:“刘欢,刘欢,有你封信。”

刘欢疑惑,信?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果然写着他们食品厂,和她自个儿名字。刘欢心里不知怎地就扑棱了两下——初恋的?记得他字迹也跟信封上这般潦草。

迫不及待撕开信封,手指挪到右下角,发现还有串儿数字,却是齐立的手机号。刘欢这才想说自己傻,就算初恋寄丝巾也不会用平信啊!左右是自己心思长歪了。

上个月初恋出差经过这里,七绕八拐要到刘欢电话,说临时组织了个同学聚会,请她一起去。刘欢听说过他们一班里毕业的,现在就数初恋混得最好,开了家规模挺大的羊毛衫厂,正筹备弄丝绸厂。

当初她和初恋也是情投意合的,无奈他家里死活不同意,说八字属相都不合。刘欢看着像没脾气的软柿子,心里实则傲气大发了,说断,转过头就断了。

后来刘欢想想也是白傲气,嫁的老公现在开出租车,自己一直窝在这家小食品厂做质保员,身上背了不少债……生活就像穿行在一条幽暗的隧道里,紧赶慢赶地走,还是久久看不到头。

刘欢自然没去那聚会,找借口推脱了——任谁在巨大的悬殊面前也难抬起头。

初恋走前又来了电话,说少不了常来出差,下次再聚;最后客气地要去了地址,说要寄些6A级的好东西给她们几个女同学分分,“爱马仕那样的牌子就用6A级。”初恋补充说。刘欢听不懂,但不给倒显得自己不大方,人也不是独独给她一个寄。

等地址给出去,心里真生出了一点盼望来,只是……一直还没收到。

刘欢手上的信封里躺着张发票,抬头是“陈师傅私房牛肉面机场店”,下面蓝色的小字和超市收银条上差不多,淡淡地印着:牛肉面,数量一,价格七十。发票日期昨天。

昨天?昨天齐立三十岁生日,按风俗算大生日,该隆重点过。但他们能怎么隆重法?也就齐立歇了一天没出车,早上先大老远接了他父母,下午把刘欢父母接来,买菜下厨忙上一桌子凑了个圆儿。

那这张发票到底怎么回事呢?刘欢手里拎着两袋厂里领回来的过期小餐包,边走边琢磨。

齐立昨天有“不在场证明”,难不成外面有花花肠子?一个女人吃面给齐立庆生,并且知道自己上班的地方,发票寄来算示威?

刘欢自己先摇头笑了,韩剧看多中毒了吧?怎么可能!谁真眼瞎了稀罕上这货,领走好了。

也省了隔阵儿就被气上一顿。

上回初恋走后,她们几个女同学悄悄八卦过,总结说钱就是人的气场,说初恋如今看起来得体大气得很。她们还打趣刘欢——

“要当初没分,你也可大不一样了。”

“我们帮你问了,人说真觉得对不起你。”

“看那表情,估计心里还惦记你呢!”

……

刘欢听听心里就长出了层细毛。

2

“三十而立!”昨晚上,齐立喝着酒就突然有了醉意,握着酒杯站起身来。桌上四个老人,尤其齐立父母的面上马上挂不大住。

三十而立没错,可齐立立什么了?从前好歹是有“单位”的人,还是名头响亮、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去的老牌国企,如今却满街开出租拉客。

“早点考虑考虑,把孩子生了吧。”齐立父母说,但态度不强硬,甚至软软地带着一丝小心。要是他们真狠劲催,刘欢有一百句话等着往回顶——不是她不想生,是眼下的条件没法儿生,她也往三十岁奔的人,她不急吗?但她敢急吗?

可齐立父母都那样说话了,刘欢不能再不懂事,只得埋头吃菜假装没听见。

那年和初恋掰了后,经人介绍认识了齐立,就是看中他有大学文凭,工作单位好,说起来体面。齐立大刘欢两岁,约会时不像别人花前月下柔声细语,他喜欢谈论点国事时政,不经意间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让中专毕业的刘欢醉心不已。

本以为走了运,攀着了根高枝儿,谁晓得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词语不那么对,但依刘欢的水平也只想到这个,反正就是差别大了跌人眼镜。

齐立能说会道见多识广,无奈情商低进尘埃,又愤青性格,犄角旮旯的事都轮到他看不惯:这个爱磨洋工,那个是马屁精,老总有什么了不起?眼光陈旧,思想迂腐,明哲保身……自然人缘就不是一般地差。

上班好几年,一起进去的陆续加薪升职,就他还原地踏步,脸上到底无光,再不肯和人“同流合污”,说要换去外企。兴致勃勃找了家上了三个月班,最后一天收到不续签合同通知:“不适应本企业文化,建议不转正录用。”

刘欢就知道还是他那张嘴的事,说:“你去菜场寻个摊位卖猪肉得了,有不满不痛快你对着猪肉讲,把猪肉讲飞起来也没人管你。要不,咱早点离了拉倒。”

当然最后她并没和齐立离,念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没真让齐立去卖猪肉,菜场里摆个肉摊容易?那还得找人呢!

好在齐立有张驾照,便拿出几年积蓄,娘家婆家四处借借凑凑给办了个营运车牌。齐立这才开辟出了一块自己人生自己做主的新天地——和乘客谈新闻说热点骂腐败。还真不少人爱听,有附和有共鸣。

齐立真真实实找到了存在感。

刘欢却多少有不甘和委屈。哪个女人没点虚荣心?从前捧铁饭碗的,现在沦落到开出租车,落差在那里摆着。但风吹雨打从此是免了去——开上出租车后,碰上下雨落雪,齐立必定连接带送,“别的本事没,干了这行当还能委屈你踩水上下班?”

刘欢也就罢了,闭着眼睛往前过吧。

昨晚过生日本是高兴的事,但又提到了生孩子,刘欢前面忍下去,隔一夜心里的毛却又长高一层:如果当初和初恋没分,孩子是不是好几岁了?

3

齐立昨晚喝多了酒,今早才把两头老人分别送了回去,这一耽误就到了小中午。

前天跑机场时折去一碗天价面,昨天一天忙生日没出车,齐立今天拖晚了些,拉客拉到快十二点才回了家。

这车跑到现在差不多小两年,比起从前上班的日子,自由顺气多了。只是要说收入,还是差些。办营运车证时空了不老少外债,刘欢坚持等还清再要孩子。

他理解,这女人跟着他不容易。他记得当年还在那家老牌木业公司上班时,同事嘀咕得最多的就是:“啥样的女人会看上他?”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齐立知道自己是另一种百无一用的人,这么多年哪哪儿也没混好。但有些脾性,就像墨汁融进水里那般,早渗进了他骨子里,无论如何没改掉:闭上嘴巴心里不爽,心里爽了别人不爽……

昨晚齐立说“三十而立”时,第一次心有戚戚,但想得也不复杂:往后多拼点,拉客时间延长点,他想早点还完债,想让刘欢心思轻些。他还想早点要个孩子,让家成个圆,成个三角,都行。

进了家门,齐立匆忙洗漱完,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早餐照例是刘欢从厂里领回来的过期小餐包,也没真过期,只是日期不那么新鲜,但厂里免费领的,齐立刘欢都不挑剔。

才坐下来,刘欢呼一下拍过来张窄纸条儿,“这什么呀?”

齐立一看,想起机场吃面那事来,“咦,还真给寄来了?”

那天齐立赶着傍晚的点儿拉了个客人去机场,一路堵得自己低血糖都犯了。到了机场,急急慌慌地看见家店要了碗牛肉面,结果收他七十块。那才多大碗面?青花瓷边的碗看起来是大,汤白葱青,几片牛肉码得也整齐好看,可几筷子一挑,就见了底。

齐立心疼得连面汤都端起来喝光了——拉低每口均价。

吃完他找收银员要发票,“对不起先生,我们今天发票机出了故障,您可以明天来。”

“你这儿一碗面,统共几筷子要卖七十,就这经营之道,明天店在不在还另说。”

“我们机场里的店都这样。”收银员不以为意地笑笑。

齐立想,你们机场多高级的地方似的,这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哪来的?谁给的?

“我现在就需要。”

“对不起先生,今天确实打不出来,先生是急着报销用吗?您可以留下单位地址,我们明天寄给你。”

齐立那天给这话结结实实地噎住了。

欺负他看起来像没单位给报销的人?他脸上写了“开出租干个体”?再看收银员明着礼貌,暗里一副看戏的神气,齐立就要了笔,唰唰留了自己的手机号,写下了刘欢单位的地址——还能给看扁?

……

刘欢听齐立讲着讲着,脑袋就胀成了一团浆糊,胸口闷闷地钝痛。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痛——就连昨天猜测是不是齐立搞外遇时也没痛——但又觉得哪哪儿都让她痛。

刘欢一下找不着发难的点,嘴巴却抢先绕过脑袋:“我连两块的空调车都不舍得坐,腿站麻了也要等那一块的来;你出去吃碗面七十,我天天早饭吃这噎死人的……”说着,刘欢就真感觉嗓子眼儿被面包屑给卡住了一般,她把盘子里的三个小餐包拿起来扔出老远。

齐立讪讪捡回在地板上滴溜滚着的面包,“我不是也没料着一碗面那么贵么,所以才找他们要发票,想和他们理论来着。”

“我是光为那碗面吗?!”刘欢心里的钝痛被“理论”两个字刺激得变成子弹射穿的痛,她站起身旋风般冲出门。这一连串都什么事儿?这男人这样到底要到哪天才有长进!理论理论,他这辈子都要毁在“理论”上了!

不,是她这辈子!

齐立捏着餐包看着冲出门的刘欢目瞪口呆,再看眼桌上那张发票,直想抽自己一嘴巴:以后谁再跑机场线就他妈是孙子!

4

刘欢白天上班恍惚了一天,脑子里老无端跳出初恋的影子来。

当初分手虽说是他家里阻拦的缘故,但最后也不算好聚好散——初恋的挽留只虚弱地停留在嘴上,没给承诺没说以后……所以刘欢才忿忿转身。

如今自然是不恨了——恨人需要精力,而刘欢的精力被生活这张细砂纸磨得所剩无几。和恨一起流失的,还有关于他的记忆,以及具体模样。

早上突如其来的火、痛、失望、无奈,昨天传达室拿信时一闪而过的瞬间,上周的电话,最终没去的饭约,6A级丝巾,同学的调侃……它们顺次在刘欢脑子里推进、舒展、盘旋,最后衬托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他来,定格在脑中央。

那个模糊的他跟着她下班穿过门岗,走进了路边的东北菜馆——刘欢不知脚怎么迈进去的,反正她今天就想给自个儿开开荤,喝点酒,吃点烧烤,她还豪爽地叫来了一盘儿小龙虾。

烧龙虾的锅就支在店门旁侧,老板肩头上搭着毛巾,烧烤架和龙虾锅两头顾,忙得不亦乐乎。边上鼓风机呼呼地吹,一台收音机正放着十年前的老歌:“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这歌大街小巷流行时,她和齐立正谈着。刘欢常常想,就是刚受过和初恋那场伤,太急着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所以没多留些时间给自己——多和人打听几句,多互相了解几个月也好啊。

那时是觉得齐立有点轴,但轴得一身正气,说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哪像初恋,什么年代了还被家里拿八字属相说事!齐立就是被这么对比着,显得高大起来的。

凭心说,齐立是个好人,黑白分明行得正坐得端,从不肯占人半分便宜,有要他帮忙的地方,自己吃亏也要帮。

可就这样一个人,你让他去菜场买根葱,他可能买不回来——说话间不注意就把摊主给得罪了,人家就不卖他。

结婚这些年,刘欢碰到和他出门,心恨不得提手上,总担心他那张嘴又闯出什么祸来。

就说机场吃面这事,七十块,她怨是怨的,但还不至于真跳脚当泼妇,再说他也不是天天吃。但她一听“理论”就来火,也许他没去瞎理论,没说“店明天未必在”这种话,人家早把发票顺顺当当开给他了也说不定。

他就该改名叫季不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这辈子是高不上去了。她刘欢也是,谁让他们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都说找男人要运气,可能自己运气真不好吧。

5

《心太软》的音乐慢慢弱了下去,换成了磁性男音播报路况:“刚接到热心听众电话,人民桥南堍路段发生一起……”

老板翻勺儿的声音盖过了广播声,刘欢目光散散地落在咕噜翻泡儿的龙虾锅里。

“……已造成路面严重拥堵,请广大司机朋友选择绕行。”

要不要趁现在还没孩子离了呢?离了比现在日子灰扑扑、波澜不惊地往前淌着强吧?离了的话,和初恋还会有机会吗?

刘欢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把目光从龙虾锅里收回来。从前自然是蹦出过无数次离婚这念头的,但都没刚刚强烈。最不一样的,是她自说自话在她和初恋之间重搭了根线。

这多么荒谬!初恋自始至终不就说过一次寄丝巾吗?同学的调侃只是调侃啊,人家没家庭?从前八字属相不合现在就合了?

刘欢真的惭愧起来。

一首没听过的音乐过后,磁性男音又回来了:“据记者现场发回的报道,人民桥南堍路段的车祸中,一辆牌照为娄E12967的黑色小桑被大客车撞至中间隔离护栏,司机现已送往医院……”

刘欢手腕一软,半根没啃完的脆骨啪一下落到桌上:齐立的车牌儿号就是12967!

“老板,刚才收音机里报的车牌号是12967吧,还是G67?”刘欢的声音像小脚踩在埋了地雷的路上,一个音小心地压着一个音。

“哪个真注意听?就开着听个响儿听个热闹。”

蹲边上刷龙虾的老板娘狠狠剜老板一眼,抬头找着同盟似的对刘欢说:“闹哄哄吵死人,死性子改不掉。”

刘欢听这话耳熟,但一个僵硬的笑容也挤不出来,她伸手去包里掏手机,抖抖索索地拨号儿。

一遍没人接,两遍还是没人接,刘欢一下发了慌,再开口,那音儿已经像漏了风的破油布:“老板你刚听这是交通台吗?热线电话多少?”

“104.8,69151048,天天听他们报呢。”

刘欢一遍遍打热线电话,死活接不进去;再往回拨齐立手机,竟然通了,那头齐立正呼哧呼哧喘着气儿,“老婆……”

“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刘欢双臂夹在胸前,两只手紧抱着手机贴在耳朵上。

“我能有什么事儿?”齐立犹自喘气,“在你妈这儿,才把老太从医院拉回来刚背上楼去。手机没处搁,丢车里了。”

刘欢一愣,对啊,今天周五,是老太太去医院透析的日子。

这两年刘欢她妈肾毛病严重,一周要去两次医院,都是齐立来回跑腿儿,楼上楼下地背。

一回大热天地挪到六楼,一身衣服汗得只剩中间一条缝儿,刘欢一个“谢”字才出口,齐立说:“我现在干这行当,就有时间自由的好,少拉几回客少挣点钱的事。”刘欢当即把第二个“谢”咽了回去——非加那句“少挣点钱”干吗呢?

话是没错,可听起来就是让人心里刺刺的不舒服,而齐立浑然不觉。

但他确实就这张嘴不好,其他还有什么大毛病呢?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太太生病这两年,跑医院、按摩、拿药,哪样不是齐立在做?光念他这些年亲儿子似的对老头老太好,也不该嫌他窝囊,不该……再把别人拿出来和他比啊。

当年结婚时他被比较着高大起来,难不成现在再给比着矮下去?天下平凡夫妻不见得个个都如意,她刘欢也不是人尖上的人,还能都给她图全了不成?

刘欢脑子清醒下来,那个模糊的人在刚才的紧张担心和冷汗涔涔中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婆,你气消了没?老太太家边上那家肉汤团店又开张了,我晚上收车前去买点,给你明天当早饭。”

真是个呆子!刘欢湿了眼眶,“我在食品厂边上的东北菜馆,站台边上那家,点了小龙虾,等你来吃。”

“为……为啥啊?你还生气呢?不是要和我吃散伙饭吧?”齐立结巴起来。

刘欢喉咙口又一酸,话没说出口,齐立已经在那头喊上了:“啊呀,我操,交警啥时候给我贴了张条儿!”

刘欢想,这又要忙着找交警申诉理论去了,“老板,龙虾给我打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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