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的嘴。
我大概是个怪人。有的时候想起自己嘴的存在我都会心生厌恶,但是我又深知,倘若没有嘴,我将无法生存。
我坐在驶往拉萨的火车上。走运的是,我的座位恰好临窗——我一向觉得火车上靠窗的位置最能够给人以自由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尽管车厢内嘈杂不已,尽管周身的空气令人燥热难忍,但是因了视野开阔的缘故,我的头脑时刻保持着清晰的状态——相信我,这是件好事。
这是一场一个人的旅行。由于长时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我的嘴角变得干涩又僵硬。我尝试着微笑了一下——车窗上我的映像奇怪又扭曲。这是嘴的一桩罪。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尖嘴猴腮的老妇人。她的眼神总是十分戒备地四处乱瞟。而坐在她身旁的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看上去他大概是老妇人的孙子吧——刚才上车的时候我注意到是她拽着小男孩的袖口将他赶上来的,她一手拉着小男孩,一手拎着一个老大的旅行包——这是我做出如此判断的唯一凭证。那个孩子瘦瘦小小的,皮肤黑黑的——他不是那种看了让人心生欢喜的可爱的孩子,我觉得他的样子活像一只在皱着眉头的山猴。我注意到,小男孩流鼻血了。他用手胡乱地抹着鼻子,眉头拧成一个结,一副根本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老妇人满是狐疑的视线几次扫过了我的脸,坐在我们附近的其他几名乘客也受到了同等的待遇,她唯独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的孙子正一声不响地流着鼻血。真是有够讽刺了。
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是火车里空气污浊,越往高原上走气压也就越让人感到不舒服。唉,我可不想让那孩子鼻腔感染或者是患上什么我说不上名字来的更严重的疾病——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啊,他能有什么错,他不过是流鼻血了而已。
我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动嘴唇。是啊,冲老妇人说一句“喂!您的孙子流鼻血了。”或许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如果我心情足够好或者是足够礼貌,我或许会说“不好意思,您的孙子流鼻血了,请您帮孩子擦擦吧。”我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又将语言形式的那些文字一股脑全部吞回了肚里——和我起初动了动嘴唇一样,我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些话语收回。至于原因,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小男孩的半个脸都已经被糊上了血迹——有些血迹已经干涸,干巴巴地贴在他那张令他看上去十分营养不良的脸上。血好像已经不流了,孩子将他沾满了血的手在他正穿着的那条长裤上一下一下地刮蹭着,那种摩擦的声音惹得我心烦意乱。我无奈地从衣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片湿纸巾,然后将它递给了那个小男孩。随后我就别过脸去,将视线转向窗外,当然,我对于老妇人会作何反应丝毫不感兴趣。真没用啊,我的嘴——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太吵了!它打断了我的思考。其实我也没想明白什么所以然,不过被打断了思路依然令我十分不快。我起身,可是马上又坐回了原位——我动摇了。在这样狭小拥挤的车厢里,若想要找到餐车,我想必需要说无数个“对不起”,“打扰了”,或者是“请让一下”。首先,得从这两个家伙开始。我看向坐在我身旁的两个人,他们两人都是中年男性,看样子,他们彼此并不熟识。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从一上车开始就丝毫没有安分过。他不时地看着手表,摆出一副令人生厌的商务人士的姿态,而从他的打扮和气质上来看,他倒更像是一个独自外出旅行的游手好闲之徒!可不是嘛,他那件邋里邋遢的T恤衫和他那块看上去过分张扬的手表可真是搭配得很呢!
靠近过道的那个家伙也好不到哪去。他一上车我的鼻翼里便充满了一股刺鼻的烟酒味。面对他那种一上车便倒头就睡的人,我的嘴再一次退缩了。上前去跟他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还是算了吧!
我的嘴也是自作自受,既然如此,那么它便可以不必吃了。只是这样真的委屈了我的肚子,不过眼下它必须要忍耐一下了。
没有信号。手机和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通通连不上网,我于是无聊地翻起了相册。我将每一张自己的照片放到最大,然后开始观察自己的脸。我总觉得照片上的自己和我平日里照镜子时所看到的自己实在是相差甚远,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相信它们中的哪一个。我知道,它们两者中一定有一个在说谎。无聊。
我有的时候会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的身子是躯干,四肢,和头部的组合;我的头是眼睛,鼻子,耳朵,眼睛,和嘴的组合;而我包括嘴在内的所有器官一定可以再继续被分解下去。那么我,不过就是一块巨型的立体拼图。
我是谁?哲学家们偏偏喜欢将这个每个人都在探索的“我”定义得很大。其实在我看来,这世间有太多的“我”不过是两个部分的总和——丑陋的躯体和枯竭的灵魂。
我知道我没有错。随意往身边看看就会发现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该死的是,我眼下正被这样一群加法的产物包围,连想要去找一找餐车都无能为力——当然,这一切都怪我的嘴。
我将自己手机相册里的那些照片放大,并且用手指轻滑屏幕从而让每一张照片里我的嘴的平面图像能够映在我的视网膜上。它变幻的形状好奇怪。僵硬,做作,显尽空虚。我烦躁地将手机丢在一边,不再去看我的嘴。我干脆闭上眼睛嘲笑着自己,并且努力忽视着自己越来越空的哀嚎着的肚子。
终于,移动餐车经过了我们这节车厢。我伸手示意乘务员,请她帮我拿来了一份香菇鸡肉饭套餐。这一切的交易都在无言之中进行着。我指了指我想要的套餐,乘务员将它递给了我。我从钱包里将皱皱巴巴的纸币数好并且递给了她。她用两根手指将那一沓纸收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沉。那是嫌弃还是不屑?我不在乎。我的心情还算愉悦,毕竟眼下我不必再继续忍受仿佛根本没有边际的饥饿了。
香菇鸡肉,青笋丝,木耳菜,和白米饭。随餐赠送的还有一包在市面上并不是很受欢迎的压缩饼干。太好了!这真是一顿完美的午餐——难吃的木耳菜和稀拉拉的香菇鸡肉简直令人作呕。我的舌尖触碰着食物并与之充分地搅拌,若非如此,那种从内而外,从下向上涌出的反胃的感觉也不会到来。嘴,这真是拜你所赐!我也挑剔不得,毕竟这是车上唯一能够找到的可以吃的东西了。
窗外有雪山和森林,草甸和牛羊,我知道,我们离目的地大概已经不远了。
那孩子脸上依然沾有些许的血迹,他的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睡着了对他而言是件好事——他的奶奶早就已经睡得很死了。她的嘴大张着冲上,我能清晰地看见她朝天的鼻孔。而她那满口的黄牙也一样是清晰可见。我觉得膈应极了,可是除了将头扭开不去看她以外我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可做的。我干脆看着他的孙子。那孩子的嘴角还挂着些粘连的液体,他的两片嘴唇也是微微开启着的,在他的嘴角处还有点点星星的干了的血迹。我任凭那张嘴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放大,它变得模糊了起来,而片刻之后 它又变得异常清晰——我想我要吐了。
我几乎是踩着身旁那两个人的座椅中间的那个空隙跳过去的。我往卫生间的方向飞奔——可能在路上的时候我踩到了几个人的脚,我才不在乎——当然了,你也知道,我的嘴是一定不会道歉的。
我又吐不出来了。该死,嘴啊,关键时刻你又在干什么。它大概是在耍我,一定是这样。我大张着嘴喘气,火车上狭小的洗漱间的镜子上全是我的嘴呼出的热气所造成的白雾。它遮挡着我的视线,我的脸被吞没。
重罪一条!
嘴啊,你让我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