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在探春的带动下,组了个诗社。
我不知道这样的玩法,对现在的朋友们来说,会不会觉得有点特别。
我们现在写律诗的机会少之又少,对仗、押韵、平仄这些词,可能都有点陌生。
如果我们把写诗当成一种游戏,青少年朋友们真的能在里面学到不少声音和字词搭配的奥妙。
比如他们决定限韵,就让小丫头发一个音,这其实是在玩声音的游戏。
每个字都有它独特的声音,这声音还有它的“质感”。
就像“en”、“i”、“ong”、“ang”,它们各有各的味道。“ong”、“ang”的共鸣音特别大,听起来特别洪亮。写颂歌或者大气的东西,就常用“江洋韵”和“中东韵”。
比如《满江红》的“红”,就是“ong”韵,能把那种气势通过共鸣传出去。
“一七韵”呢,是“i”韵,听起来就像闭口哼唱,共鸣部位小,声音低低的,调性有点悲哀,常用来表达细腻的感情。如果是送别的诗,就选“一七韵”,像“一”、“离”、“寄”、“七”这些韵脚,都给人一种低微的感觉。
韵还分开口韵和闭口韵。开口韵就像大口唱歌,共鸣部位振动到鼻腔,声音特别堂皇、壮大。
闭口韵,小声哼唱,口腔不用开得太大。还有些韵,比如“由求韵”的“ou”,它就在中间,情感比较委婉。比如“秋”、“酒”、“楼”,都是“ou”韵,你把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秋天,喝酒,上楼”,是不是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好像里面藏着一种心情?
写海棠诗的时候,用了“盆、魂、痕、昏”这四个字,还没写诗呢,就感觉调性已经出来了。就像画画一样,基本的色调已经定好了,就看你怎么去组合了。
毕加索有个蓝色时期,他的调色盘里都是灰蓝色调,决定了他作品里那种忧伤的调性和感觉。“盆、魂、痕、昏”这几个字,就像绘画里的灰蓝色调一样。
每个人在用词或者画画的时候,都会找到自己的色彩调性。
我有时候看人画画,就发现画家穿的衣服的色调和他画里的人物色调特别一致。一个人,他的画和他的为人,肯定是有关系的。
音乐里也是这样,常听音乐的朋友可能一听就知道,这是贝多芬的,那是德彪西的。
德彪西的音乐总是飘飘的,贝多芬的通常是沉沉的,因为他们用的声音组合元素就不一样。
三十七、三十八回讲的,其实就是创作的本质。所有创作,都跟创作者用的元素息息相关。

真正的美学教育
表面上看,这些孩子似乎在玩耍,实际上,他们在“写诗”这个游戏中悄悄学到了很多东西。
如今,我们大力提倡艺术人文教育、通识教育,开设了琳琅满目的课程,可很多时候,却发现这些课程并没带来太大的改变。
问题不在课程本身,而是我们的心灵还没找到真正的归宿。
有时候,我们论艺术产业、文化产业,但一看会场的布置,就让人直犯晕。
一切都变得那么形式化,这时候你就会明白,美并不是你想要就能轻易拥有的。
小孩子们玩的游戏,才真正捕捉到了美学的精髓。他们懂得“盆、魂、痕、昏”这四个字听起来有多像,却又能细腻地分辨出其中的微妙差别,巧妙地放进诗句的第二、四、六、八句里。
就像画画时选灰色,色卡上有四五十种灰,肉眼看上去,前后两张似乎一模一样,但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暖色系多一点的灰和冷色系多一点的灰,感觉完全不同。
人的视网膜能分辨出两千多种色彩,如果不刻意去开发,你的色彩感就永远沉睡不醒。
宝玉送荔枝给探春时,特意挑了一个白玛瑙缠丝的碟子来配,这就是一种美学体验。
真正的美学,是我们在生活中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感受到的美,它需要生活的滋养,慢慢熏陶出来。
现在,东西方都在谈品位,但品位不是一蹴而就的。速成的只是消费过程,无法积累起真正的美学经验。
在三十七回和三十八回里,孩子们在游戏中慢慢打开了他们的感官世界、知性世界和理性世界。
黛玉肯定仔细观察过梨花的花蕊,也深深体会过梅花那种轻飘飘、好像只有魂魄没有肉体的感觉,才能写出“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样的佳句。
看到这样的诗句,你就知道,这个孩子的美学教育太成功了。
宝玉也一样,他在学校里对抗着主流教育,但和这些姐姐妹妹们玩的时候,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品格。
现在很多人都说社会上缺美,应该多加强美学教育或人文教育。事实上,这是人的内涵和品质的问题。
三百年前的十几岁小孩,在游戏里就能玩出他们的文化品位,玩出他们对声音、文字、修辞的讲究,玩出他们对文化典故的熟悉。这才是真正的美学教育。
三十七回的尾声,薛宝钗和史湘云躺在床上,聊着菊花诗的题目。
写菊花的人多了去了,怎样才能写出新意呢?她俩琢磨着,干脆让菊花当配角,人是主角。这样一来,人看菊花的眼光就多了无数种可能,对菊花的思考也就像拉开了闸门的水,一泻千里。
从《忆菊》到《访菊》,从《种菊》到《对菊》,一直延伸到《残菊》。
让我们感觉到,人的一生和菊花之间,仿佛有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人和菊花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细腻入微,充满了细节。
如果粗粗一看,菊花就是菊花,枯了就拔了。但在这里,就算菊花枯了,还有《菊梦》、《菊影》、《残菊》……人对菊花的情感,还能继续流淌在笔端。这就是文化的魅力,它让我们的生活从粗糙变得细腻。
人们都觉得荷花残了就不好看了,可是有位诗人却说:“留得残荷听雨声。”
薛宝钗和史湘云不经意间聊到的那十二种对待菊花的不同态度,其实就是每个人对菊花心情的延伸和拓展。当有宾有主的时候,一天的时间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二十四小时了,而是变成了生命对它的期待、享受,还有过后的回味。
黛玉写的那十二首菊花诗,里面有很多值得我们深思的东西。人的生命如果不展开,菊花就只是菊花而已。已经被那么多人写过的菊花,怎么还能写出新意呢?可是对文化有信心的人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再创造的。所以,菊花就被她们拉出了十二个新的主题。
不止像菊花诗这样,薛宝钗还给史湘云安排了一个特别好玩的活动。秋天桂花开得那么美,可以赏桂花;螃蟹也肥了,可以吃螃蟹,然后再写诗。
现在一到周末,大家出去游玩,常常会说:“真无聊,到处都是人,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其实,当人失去创造力的时候,是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唤起的青春记忆
宝钗和湘云两人商量妥当,一夜无话。第二天,湘云就兴冲冲地请贾母等人来赏桂花。
贾母她们都笑着说:“还是她有兴致,我们就去扰扰她的雅兴。”
这一天,十几岁的孩子当家做主,特意邀请贾母来玩乐。
现在,都是大人决定,真该把机会留给孩子,让他们来决定周末的去处和玩乐。
午时,贾母带着王夫人、凤姐,还请了薛姨妈等人一起进了园子。
老太太乐呵,儿子不在,家里就不用立那么多规矩了。所以,祖孙之间、老年和青春之间,才有了一场温馨的对话。
平常贾母在家里是权威,说一不二,没人敢反驳。王熙凤算是胆子大的了,但也基本都是听贾母的。
这对年纪大的长辈来说,其实挺悲哀的,因为到最后,家里根本就没有平等可言了。
中国古代的儒家伦理太严苛,好在还有个能放松的地方,那就是花园。花园就是个可以逾越规矩的地方。
贾母平时很少去大观园,今天她和一些晚辈一起来了,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青春时光,所以她也试着做回少女,找回那份青春的记忆。
《红楼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里面的人物都不是固定的,贾母是位年轻过的老太太,现在的孩子们有一天也会变成贾母。
作者其实是在讲一种生命的状态,从《忆菊》到《残菊》为什么要写十二首?因为生命,都要经历从青春到年老的过程。
贾母这天聊了很多,回忆了她嫁过来之前的好多事情。在古代,女性结婚就是少女时代的结束。
现在年轻人结婚时都是嘻嘻哈哈的,在古代,出嫁这一天是要哭的,我觉得那个“哭”,跟即将告别少女时代有很大关系。
贾母嫁过来以后也辛苦了很长时间,从孙媳妇到儿媳妇再到婆婆,一步步爬上来的。
其实,贾母心里是希望这些孩子在没结婚以前能放纵一下,因为不知道哪天会嫁到哪家去,媳妇可未必好做。
贾母便问:“哪一处比较好呢?”王夫人赶忙回答:“老太太喜欢哪一处,哪一处就好,全凭老太太做主。”
王夫人作为儿媳妇,总是这样,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以贾母的喜好为准。
相比之下,王熙凤就大胆多了,她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便建议说:“藕香榭就挺不错的。榭是中国园林里一种特别的建筑,建在水边上,可以直接欣赏水景。藕香呢,是因为那里种了荷花,有藕的清香。”
凤姐又细细描述:“藕香榭已经都布置好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正盛,河里的水又清又亮,坐在河当中的亭子上,又敞亮,看着水,眼睛也舒服。”
秋天,就是要赏秋景,这时候树叶大多已经落了,视线特别开阔。要是树叶太多,阳光都不容易透进来,就没这么明亮了。
桂花可是秋天的一道独特风景,通常都是先闻到花香,然后才看到花树。桂花小小的,金黄色的,叫“金桂”。要是有机会,大家一定要去看看那种三四十年的老桂花树,能长到两层楼那么高,香味浓得让人惊叹。
(我在杭州待了十几年,每年中秋到深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是桂花盛开季节,说来惭愧,每到这个季节都想逃离杭州,因为实在闻不来桂花味......)
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话很是。”说着,就领着大家往藕香榭走去。
贾母在,大家都特别小心,毕竟大观园里的设计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这情形,就好像在暗示贾母,她突然从老年回到了青春年少时,有点不习惯,觉得有点儿危险,因为青春总是不守规矩。
藕香榭盖在池中央,四面都有窗,左右有曲廊通到岸上,后面还有一座曲折的竹桥连着。竹桥架在水面上,走起来因为竹子的弹性,桥会晃晃悠悠的,特别有趣。
年轻人走在竹桥上,还会故意乱晃,贾母平时不是坐轿子就是有人搀扶,现在走在这竹桥上,战战兢兢的,生怕摔了,毕竟年纪不饶人!
凤姐特别聪明,赶紧上来扶着贾母,一边安慰她:“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没事的,这竹子桥本来就是‘咯吱咯喳’响的。”
进了榭里,只见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一张上面摆着杯箸酒具,另一张上面摆着茶筅、茶盂各种茶具。一旁不远处有几个丫头正在煽风炉煮茶。
煮茶和沏茶可不一样,元朝以前人们通常都是煮茶喝,沏茶的习惯是元朝以后才有的。煮茶是用锅子,把茶饼、茶砖碾碎,加上盐、生姜末等其他佐料,一边煮一边加水,有点像熬汤。
这种方法大概一直到宋朝还在用;沏茶就是用水直接冲,这两种方法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并行的。过会要吃螃蟹,煮茶可以解腻去腥。
另一边,也有几个丫头在煽风炉烫酒。吃螃蟹当然要配黄酒,黄酒要热着喝才好喝,既能解腻又能驱寒。
贾母很高兴,就说:“想得真周到,地方也好,东西都干干净净的。”
湘云笑着说:“这是宝姐姐帮我一起预备的。”湘云是个特别直率的女孩子,虽然今天是她做东,但她还是告诉贾母其实是宝钗帮的忙。
贾母说:“我就说这个孩子心细,凡事都想得妥妥当当的。”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了,贾母现在越来越疼宝钗,赞美她的话也越来越多,可以看出来,贾母心目中的孙媳妇已经不是黛玉,而是宝钗了。
她疼黛玉,大多是因为把对女儿的爱转到了黛玉身上。但她更疼宝玉,希望宝玉将来的媳妇能懂事、能干,这方面黛玉显然不行。
一边说着,贾母又看见柱子上挂着一副黑漆嵌蚌的对联。贾府里,对联到处都是。对联通常写在纸上,但藕香榭是水边的亭子,用纸写容易受潮。
“黑漆嵌蚌”就是在涂着黑漆的木头里镶上贝壳,特别讲究。
贾母不知道对联写的是什么,就找人来念。其实诗不一定非得看,听也是一种享受。
湘云就念给贾母听: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这里的“芙蓉”不是我们现在说的芙蓉花,而是荷花。“芙蓉影破”就是有船来了,荷叶在水里的倒影被荡开了。过去人们多用兰木做船桨,所以是“兰桨”,“归兰桨”就是出去玩的船回来了;“菱藕香深”就是说水里的菱角和藕都有很浓的香味。“芙蓉”对“菱藕”,“影破”对“香深”,“归”对“写”,“兰”对“竹”,“桨”对“桥”,每一个字都在对仗。
贾母听完,抬头望了望匾额,扭过头跟薛姨妈聊起天来:“想我小时候,家里也有个这样的亭子,叫什么名字来?‘枕霞阁’!对,就是‘枕霞阁’。”
这可是贾母头一回提起年轻往事,“什么”那俩字,透出年代久远的味,老人家记性不好,有些记不清了。
我猜,“枕霞阁”肯定是看夕阳的绝佳之地。五十年来,贾母从没敢回想自己的少女时光,这会,她忆起自己也曾是个被宠上天的女孩。
她说:“我那会儿,跟他们现在这么大,整天跟姐妹们一块儿玩。”这话里,不光有对青春的怀念,还藏着一丝感伤。贾母年轻时也有玩伴,现在呢?都不知道散哪儿去了,大概嫁了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有一回,我不小心脚下一滑,掉下去了,差点儿没淹死,好不容易被拉上来,头还让木钉给碰破了。你看我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的一块儿凹进去,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疤。”
贾母这段往事,谁都不知道,但青春留下的痕迹,是抹不掉的,作者这时候,把贾母的青春一下子给唤醒了。一个老人,摸着头上的疤,回忆着过去,那疤就是她和青春的唯一纽带。
很多时候,老人得跟年轻人在一起,才能找回青春的记忆,人生最精彩的,就是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
贾母接着说:“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又怕水又怕风的。可谁承想,我竟然好了。”这是她生命里的一段重要记忆,里面有害怕、有恐慌,还有对死的恐惧。
凤姐不等贾母说完,就笑嘻嘻地插嘴道:“那时候要是活不成,现在这大福大贵的日子,谁来享呢!可见老祖宗从小就有福气,那木钉碰出个窝儿来,是为了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不就是个窝,因为万寿万福装不下了,所以才凸出来一块。”
贾母回忆过去,凤姐却调皮地打断了她。凤姐总是变着法地讨好贾母,她用大家都熟悉的老寿星模样来调侃贾母,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贾母笑道:“你这猴儿,老拿我开玩笑,我恨不能撕了你那张油嘴。”
按老理,做媳妇的哪敢这么说,可凤姐懂贾母的心,知道她喜欢这样。王夫人是那种规矩得连句玩笑都不敢开的儿媳妇。
王熙凤知道,贾母心里其实住着另一个史湘云,她也年轻过,贪玩过,后来当了媳妇,好多东西都憋在心里。今天借这个机会,释放了出来。
贾母做了一辈子孙媳妇、儿媳妇,等她自己做老太太的时候,就希望底下的人能活泼点。尤其贾政又不在家,她就有点想找回少女时的那份活泼,辈分也就没那么严了。
凤姐笑着回道:“等会吃螃蟹,怕凉了积在心里,逗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也就没事了。”这一点上,王熙凤真是招人疼,贾母身边有这么个会讲笑话的可爱孙媳妇,自然高兴。

回归活泼的天性
贾母笑着说道:“明日你就日夜跟着我,我倒能常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你回家去。”
王夫人也笑了,接话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这么惯着她,还这么说,她明日越发没规矩了。”
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亲侄女,王夫人担心她这晚辈在贾母面前失了礼数,所以赶紧出面说些规矩话。
贾母却笑道:“我就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分寸的孩子。”在贾母看来,伦理辈分固然重要,但“家常没人的时候,娘儿们原该这样亲亲密密的。只要礼数上不错就行了,没必要让他跟神似的那么拘谨。”这里的“家常没人”,指的是贾政不在家,而“礼”是外在的行为表现,“体”则是做人的本分。
有时候我们说一个人“有礼无体”,就是说那人表面上规矩礼节一大堆,可本质上却不好。
贾母觉得,只要本质不坏,人活得自然点最好,那些繁文缛节可以少些。
一行人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后,凤姐忙着摆桌子,要杯筷。亭子里设了三桌,上面一桌坐着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小桌,是李纨和凤姐的。虽然设了座位,但李纨和王熙凤作为孙子辈的媳妇,婆婆、太婆婆都在这里,她们不能座,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间伺候着。
凤姐吩咐道:“螃蟹别多拿,仍旧放在蒸笼里,先拿十个来,吃了再拿。”因为螃蟹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又要了水来洗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一份先让给薛姨妈。
薛姨妈是客,礼节上自然要先给客人吃,但薛姨妈觉得什么都让别人弄好没意思,还是自己动手才有趣,便说:“我自己剥吃才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把剥好的蟹肉奉与贾母,第二份给了宝玉。又命小丫头们去取用菊花叶、桂花蕊熏过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用菊花叶子是因为菊科的味道能压过腥味,绿豆面子可以洗掉蟹黄的油腻,桂花蕊则能让手上留下香味。
曹雪芹写得这么细致,让我们在三百年后还能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料理螃蟹的。
据说因为《红楼梦》的缘故,现在已经有人把这个方法与螃蟹宴结合在了一起。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螃蟹,就下座来让人,又走到外头,命人盛两盘子螃蟹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赵姨娘、周姨娘是贾政的妾,湘云想到她们不方便来参加这个聚会,便派人给她们送了两盘子过去。
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便跟凤姐开玩笑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按理说应该去服侍贾母,但因为有凤姐在,鸳鸯和凤姐也熟了,所以才跟她开这个玩笑。凤姐笑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走廊上两桌坐的都是丫头,可她呢,却跑来跟丫头们嬉笑打闹。
这一天,不光贾母不想摆贾母的架子,王熙凤也不想当王熙凤了。老年人变得像年轻人一样活泼,主人和仆人也平起平坐了。宴会上,大家都卸下了平日的束缚,恢复了各自的活泼天性。
鸳鸯她们正吃得高兴,见凤姐来了,都站起来笑道:“奶奶又出来凑什么热闹?让我们也享享清福。”
凤姐笑着骂道:“鸳鸯小蹄子,越发没大没小了,我替你们当差,还不领情,反倒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给我解解馋。”
王熙凤跟鸳鸯说话,语气亲密得紧,哪像主人和丫头,简直就像姐妹一样。
她们年纪差不多,只是平日里辈分严,不敢流露出这份亲切。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就喝了下去。
琥珀、彩霞二人也不甘落后,也斟上一杯,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也是来者不拒。平儿早就剔了一壳蟹黄送来,秋天蟹肥,母蟹的黄最是美味,可能还加了点姜醋调味。凤姐就说:“多倒些姜醋,我口味重。”这一句话,透露出王熙凤重口味的饮食习惯。
凤姐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你们坐着慢慢吃,我可得去照顾老太太了。”
鸳鸯就笑她:“好没脸的,吃我们的东西。”意思是说,你一个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跑到我们下人这边来吃螃蟹。
凤姐笑着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看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王熙凤这天真是乐开了怀,加上喝了点酒,说话都有点没遮没拦了。
贾琏是她丈夫,她这样说,就相当于现在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开玩笑说,我丈夫看上你了,要把你娶回来做小老婆!关系好的女人之间,是真会开这种玩笑的。
鸳鸯就呸了她一口,说:“这也是做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就作势要抹。不过鸳鸯说说而已,不见得真敢抹。毕竟她是个丫头,再亲密也得有分寸。
凤姐就笑着求饶:“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也笑着凑热闹:“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意思是说,如果贾琏真的要娶鸳鸯为妾,那平儿这个陪嫁丫头,岂不是要吃醋了?
众人笑道:“你们看看,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的醋,她也算会搅酸的了。”这里的“吃醋”是双关语,刚才吃螃蟹要加醋,她们两个如果嫁给同一个男人,那岂不是更要吃醋了?
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的螃蟹,听琥珀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去。
刚才鸳鸯说“抹你一脸黄子”是假的,现在平儿可是来真的了,因为两个人都是丫头,就像我们现在聚会常拿着蛋糕互相抹一样。
平儿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了个空,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呢,不防被吓了一跳,“哎呀”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瞎了眼了,混抹你娘的。”这标准的凤辣子语言,讲话真是粗得很。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来。鸳鸯笑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鸳鸯没抹成,结果平儿却抹到了凤姐的脸上。
这一段,讲的就是这些女孩子的活泼。她们其实都还没到二十岁,平日里主人、仆人间规矩森严。
今天大家一开心,玩闹起来,规矩就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贾母回忆着少女时期,凤姐跟丫头们打闹,大家在游乐与玩赏中,都恢复了部分平等的天性。
贾母那边一听,一连串地问:“到底见了啥好事,这么乐呵,说出来也让大家乐乐。”
鸳鸯笑着高声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一急,把螃蟹黄子抹了她主子一脸。现在主子奴才正打闹呢!”
贾母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们在逗乐,就跟着王夫人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贾母还说:“你们看二奶奶那可怜样儿,给她点儿小腿子、脐子尝尝不就完事儿了。”其实螃蟹的脐子是不能吃的,吃螃蟹时都得拿掉,贾母这是故意拿她开涮。
鸳鸯笑着答应了,又高声说:‘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敞开了吃。’凤姐洗了脸过来,又伺候贾母她们吃了一会。
这时候,气氛一变,镜头就转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一出场,那股子冷静和孤独劲就扑面而来。她不敢多吃,就尝了点夹子肉就下来了。
王熙凤吃得那个狼狈样儿,黛玉却只吃一点点,因为她身子骨弱,怕螃蟹太寒。
贾母吃了一会儿就不吃了,大家也就散了,都洗了手,有的看花,有的玩水看鱼,玩了一会。
王夫人跟贾母说:“这里风大,又刚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歇歇吧。要是高兴,明天再来逛逛。”儿媳妇就是贴心,时刻惦记着贾母。
贾母听了笑着说:“正是这个理。我怕我走了,你们玩得不尽兴;我要是不走,又怕你们拘谨。既这么说,就一块儿回去吧。”你看老太太多懂孩子们的心思。
吃螃蟹只是个由头,孩子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开诗社。贾母在,他们不敢提这事,得等贾母走了才行。
贾母也挺识趣的,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吃多了。”湘云答应了。贾母又嘱咐湘云和宝钗:“你们俩也别吃了。那东西虽然好吃,但不是好东西,吃多了肚子疼。”
因为螃蟹太寒了。“她俩连忙答应着,把贾母送出园外,又回来吩咐收拾残席,另摆一桌。
宝玉说:“也不用另摆了,我们就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中间,酒菜都摆着。也别固定坐位了,谁爱吃啥就吃啥,大家散坐着,多自在!”
宝钗说:“这话在理。”
湘云说:“虽然这么说,但还有别人呢。”于是又命另摆一桌,挑了些热螃蟹,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她们一块儿坐。
刚才是贾母、王夫人的丫头吃螃蟹,现在轮到小姐们的丫头们吃了。然后在山坡桂树底下铺了两条花毡,让答应的婆子和小丫头们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时再来。
湘云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大家看了都说:“新奇,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限韵的原因说了一遍,宝玉说:“这才是正道,我最不喜欢限韵了。”

各自思忖选试题
抹蟹黄的热闹转眼间换成了写诗的静谧,像喧嚣的市集突然变成了宁静的图书馆。纷乱、躁动的场面很快被一片沉静所取代。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竿悠闲地钓鱼。”前面还在描绘着宏大的场景,镜头一下子就聚焦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一出现,就像带来了一阵孤独而又迷蒙的雾,她的出场总是和沉静紧紧相连。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儿,然后俯在窗槛上,轻轻地把桂花捋下来掷向水面,引得游鱼纷纷浮上来,嘴巴一动一动地唼喋着。”那些鱼,把花当成了美食,争先恐后地抢着。宝钗和黛玉,一个玩花,一个钓鱼,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再看看其他人:“湘云出了一会儿神,又让了一回袭人,还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静静地看着鸥鹭飞翔。迎春则独自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每个人的画面都像是一幅精美的特写画,有人钓鱼,有人赏花,其实,她们的心都已经飞到了诗上。
宝玉是最忙的了:“他看了一会黛玉钓鱼,一会又挤到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会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们饮两口酒;袭人还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到座间,拿起小巧的乌银梅花自斟壶来,又拣了一个小巧的海棠冻石蕉叶杯。”这个“乌银梅花自斟壶”,就像是个小宝贝,平时丫头们倒酒的壶都大得多,这个壶小巧玲珑,可以自己拿着在茶几旁倒酒喝。
老的银会发黑,所以叫“乌银”,上面还有精美的梅花图案。“海棠冻石蕉叶杯”,就像是用冰块雕成的芭蕉叶形状的酒杯,上面点缀着海棠花。现在很多人刻印章用的寿山石就叫“冻石”,摸起来凉凉的。
丫环看见黛玉要饮酒,忙着走上来要斟酒,黛玉却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这一天,每个人都像是从繁琐的伦理和辈分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自由的个体。
“说着便斟了半盏酒,一看却是黄酒,黛玉便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这就是黛玉,身体娇弱,太寒的东西她受不了,只吃了一夹子肉,胃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宝玉连忙说:“有烧酒。”便命人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然后蘸笔在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意思是说这首诗归我了。
宝玉见状便说:“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成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又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写了一个‘潇’字,‘潇’就是潇湘妃子的潇。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写上一个‘红’字,‘红’就是怡红院的怡红公子。
探春走来看看,笑道:“竟无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吧。”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规矩,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这句话说得真有趣,这些人里只有宝玉是男孩子,可是探春觉得宝玉有时候太细腻了,像个女孩子一样,所以特地警告他写诗不准带出闺阁字样。
说话间,史湘云轻盈地走来,一口气把第四、第五的《对菊》和《供菊》两个题目都勾了,还潇洒地写上了一个“湘”字。
探春见状便说:“你也该给自己起个号了,这个诗社不讲伦理辈分,每个人都得有个号。”
李纨是“稻香老农”,林黛玉是“潇湘妃子”,薛宝钗是“蘅芜君”,探春自己是“蕉下客”,史湘云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取号。
湘云笑着回应:“我们家里虽然有几处轩馆,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什么意思。”这话里不经意间就透出了她寄人篱下的境遇。宝钗一听,立刻说道:“方才老太太还提起,你们家也有个水亭,叫‘枕霞阁’,那不就是你的吗?虽然现在没了,但你到底是旧主人啊。”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宝玉更是迫不及待,没等湘云动手,就替她把“湘”字抹了,改成了一个“霞”字。
十二个题目都已经定好了,大家各自写出来,然后都交给了迎春。迎春又另拿了一张薛涛笺——唐朝才女薛涛用桃花瓣做的那种粉红色的纸,特别有名,就叫“薛涛笺”——一并把大家的诗录了出来,在每人作的诗底下都写明了各自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