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字,在不少人眼里,还是流丽温婉的,但是,昔梁武帝评论王羲之的字却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一年几乎每日临习《怀仁集圣教序》还有孙过庭的《书谱》,虽说一个是集字,一个更是在理解王字基础上的创作,但都是公认的王字法流,临习日深,越能够感受到王字背后的雄强之气,真的当得起“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八个字。
由字及文,不妨再来谈一谈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以前写过一篇《迷之感伤话兰亭》)。如果顺着他书法中“雄强”的角度再去看这篇文字,或许就会有更多新的看法了。
《兰亭集序》主要的情感线索是“乐”—“痛”—“悲”。
在叙述了时序、事由、人物和环境之后,作者由衷地发出了“信可乐也”的感慨。而在感慨了人生苦短之后,王羲之有了“岂不痛哉”的感慨。而当发现这样的生命之痛,不仅存在于当下,而且是亘古不变的宿命的时候,他直接发出了“悲夫”的慨叹。然而,这样的悲伤里,却有着极为深刻的反抗性,这是《兰亭集序》最为可贵的地方。
“暮春之初”,虽然只是对于时序的叙述,但是这恰恰是作者所有情绪的触发点。暮春时节,是诗人最容易感怀伤时的时节。落花飘零是很容易引发多情者的悲哀的,这很容易理解,但是暮春之初,则这样落花飘零之相尚未呈现,但是敏感者已经能够预感这样的景象的发生了。这种将来未来的时节,其实是最有张力也最具审美的意义的。而王羲之身处的环境,则是崇山峻岭之、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这是自然景物之美;身边则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是人物之美,而此时正值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时,则是气候之美。古人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时俱在,自然是“信可乐也”。这个“信”字,是一种由衷地赞叹,但同时仔细品味,你也可以发现,“信”字的多义性,直接造成了一种微妙的转折的效果。这个“信”字,既收煞上文,实际上也就引出了下文的感叹了。
由美景美情转而思考世事人情,作者的心绪不禁黯淡下来。身边固然有知己好友,自己在自然之中自然也可以放浪形骸,但是这样的称心快意,其实都是短暂的。不过王羲之在这里有一句说得未必好,那就是“以为暂得于己”。其实,对于那些沉浸在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的人来说,并不会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是“暂”的,痴人总是在梦中,总以为此刻即永恒,只有清醒地意识到生命短暂的人才能够分明地知道,这种愉悦美好其实是转瞬即逝的。所以,如果从梦中痴人的看法,这句话应该说成“以为常得于己”才对。但当一切让人心生厌倦的时候,人们的心情也会随之而沮丧失落。这是从人寻常的心理感受方面说的;更何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是讲生命的终将消逝,是从客观的生命规律上说的,当然,这句话中还隐含着对于客观规律不可捉摸的感叹。这样一想,自然会发现,越美好,越难过,越珍惜,越痛苦。“岂不痛哉”,是当然的感受了。其实,王羲之最初在这里写的是“岂不哀哉”,但是在原稿中,他用更粗重的笔画,将“哀”字改成了“痛”字。我分析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痛”,更能够表现那种直接的瞬时产生的痛苦,而“哀”不免显得柔弱绵长了,并不符合当时那种猛然获得的心理感受。另一方面,从语音上说,“痛”更响亮,更有力,在这里,就仿佛一个突然出现的惊叹号一般,让人心惊。
如果仔细推敲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生命感喟,恰恰是产生于前一段“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句的,那个能够引发快乐的缘由,恰恰又是悲痛产生的原因。这真是一个“两面神”啊!以此时之心观此刻之景,自然是“可乐”的,但是以未来之心看此刻之景,则又是“悲痛”的。此刻的景并没有变化,变化的则是我们对于生命的态度与理解。
当然,这种痛苦的感慨,不过是当年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具体化而已。我常常对小朋友们说,孔子是汉民族的文化英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有时候真的只是用只言片语就规划了整个民族的思想的范式与精神走向。所以,如果王羲之只是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也不过是将一个文化母题具体化、情景化而已,固然很美,但是却没有出现更深刻的主题,文章自然会显得相对平庸一些。
然而,王羲之这样才情飞扬的人,自然是不会就此停止自己思想的脚步的,他接着说: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在这里,王羲之不能明白的不是瞬间与永恒的矛盾,而是这样的矛盾早就被人们发现,却一次又一次在这里生发感慨。“不能喻之于怀”的,不是自然美好生命短暂的矛盾,而是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示这样的矛盾,“若合一契”。在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慨中,王羲之发现谈玄说法,以“一死生”、“齐彭殇”来蒙骗自己,其实是做不到的,而且这样的感慨,不仅今天会产生,将来还会不断地产生,想想人类的这种宿命,自然悲从中来,一个“悲夫”里面,有多少感慨在其中啊!这里原稿是“也”字,后改为“夫”,从语气词的角度去推敲,会发现古人对于语气词的表情达意功能有多么关注。
而我真的觉得感慨良多的是那个“故”字。想一想,昔人兴感,今人嗟悼,今人嗟悼,后人兴叹,似乎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但是即便如此,王羲之依然要“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因为,记录本身就是对于这样的人类宿命的反抗。这很像西绪弗斯的苦役,当推石上山被看作一种不可逭逃的命运,这只能说明人类的放弃与屈服,但是当他把推石上山看作自己主动的选择的时候,则体现出了对命运的反抗,更何况,文人一遍又一遍地揭示这种生命短暂与自然无穷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是在时间奔腾的波涛上一遍又一遍地书写“不甘心”,从不曾放弃。这就是一种对于命运的反抗了,人类也就因为这样的反抗而了获得了自身的意义。甚至可以说,人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这种反抗。
我们说王羲之的“雄强”,其实就表现在这里。明明知道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是依然这样去做,而且也希望这样的努力世世代代延续下去。——有时候想想,也真的为执拗倔强的人类自己感到骄傲。于是想到了五月天的歌词“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