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与她相遇街头。
她推着童车,车里坐着孩子,孩子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美滋滋地吮吸着;她还是目不斜视、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机械地推着童车往前走,好像前方的路很漫长,很漫长……
我骑着车离她越来越近,但眼睛还是不敢直视她,即将擦肩而过时,我飞快地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她忽地转头看向我,我微笑,她也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她在冲我眨眼睛,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
她现在是村里人公认的精神病。
她曾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现在,人们看到她就像看到苍蝇一样嫌恶,唯恐避之不及。她所到之处,人群迅速消散;她讪讪离开,人群又快速聚拢,开始对她的指指点点,其中夹杂着蔑视不屑和同情,议论着她同样患有精神疾病的哥哥,议论着她离家出走的母亲,以及她来历不明的孩子。
只有我记得她曾经有个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有着活泼开朗的性格和笑靥如花的面容。因为,她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两家离得不太远。初中三年,总是结伴上下学。冬天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就用脚使劲跺我家的墙壁,听到动静,我就知道是她,于是赶紧起床,等收拾妥当,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大踏步地向学校走去,一路欢歌笑语,忘记了对黑暗的恐惧。放学后,我们一起做作业,常常都是在她家,她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每年夏秋,累累果实挂满枝头,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小竹竿将并不成熟的青枣打落在地,然后,一阵争抢,看谁手里的青枣多。暑假里,经常去她家的苹果园玩,顺手摘一个苹果,胡乱地用衣服一擦,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段时光因为有了她的陪伴而分外明媚。
初中毕业后,她去了外地打工;我则去了县城复读,然后是高中和大学。
一别经年,再见面已是冰火两重天。
那一年夏天,烈日炎炎,骄阳似火。她挺着大肚子,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兴奋地冲她招手呼喊。一旁聊天的妈妈和婶子忽然打住了,我妈小声地制止:“别喊她!”婶子神神秘秘地说:“她是个疯子,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你招惹她干啥?”正说着,她来到了我们跟前。我妈和婶子交换了眼色,都进了屋子。我带着疑惑却又难掩的兴奋,高兴地问:“你这是去哪?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她眨着眼睛,微笑着,迟迟不肯说话,忽然又脸色突变,眼睛发直,生硬地说:“玩!”然后转身离开,再不回头。我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味过来。
后来,从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她精神不正常已经好几年,而她的哥哥早在她得病之前两年,就已变得疯疯癫癫。不知道是家族遗传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传言。但后来的每次见面,她的表情、动作,甚或语言,都在向我无情地昭示:她真的不再是年少时的那个伙伴。
现在的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但从未见过孩子的父亲出现。只有她每天机械地推着懵懂的孩子,重复着枯燥的日子,一个正常人带孩子都会疲惫,更何况她现在的状况。有一次路过她身旁,看到她正在跟一个女人恶狠狠地说:“等他长大了,我就把他的腿打断,还是这样天天推着他。”那女人赶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匆匆离开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很难想象这就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笑靥如花的她!
年少时的我们,会说些“友谊地久天长”的话,会固执地要把一个人当做永远的朋友。但时过境迁,早已不再是某个人的一厢情愿。
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想些什么,记忆里有没有我的影子?毕竟,我在她最美的时光里曾与她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