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先生是一名兽医,他读完小学后开始跟着他舅舅学习医猪和牛,他悟性不错,没几年就上手了,而且挺善于去钻研和打磨,那会儿牲畜比人珍贵,所以他还不到成年就成了远近村子闻名的医生,每天总有人恭恭敬敬的请他去家里医病。
虽然只读了个小学,但他语文挺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会吟很多唐诗,尽管天天和畜生打交道,但他总是把自己打扮的体体面面。
不工作时他穿一身崭新的的确良白色衬衣和蓝色裤子,站得笔直,看起来像个很斯文的专业大医院的教授,他工作时也很有特色,养畜生的圈子屎尿封满墙,但他全然不顾,每次戴一副洗干净的纯白色手套,动作仔细又轻盈,像在医小朋友。
大家觉得他讲究得让人肃然起敬,就开始尊他为海先生,久而久之,真名就被人忘了,到现在大家说起他也说那位海先生。
这个称呼对海先生很受用,他头抬得更高了,人也站得更笔直,有时活忙完了还搬张椅子放大院里,用家里最好的瓷碗泡杯茶,穿得干干净净,拿本书似模似样的看着。
大院里的叔婶看他这样,一时半会儿竟不敢上前打扰他,久了还开始嗔骂自己的孩子们要向海先生多多学习。海先生听见了总是会朝被骂的孩子微微一笑,然后把茶碗放得更响。
就这样海先生到了22岁,成了当时的大龄青年,的确良已经不流行了,他开始换着时兴的穿戴,那会儿男孩子中流行长头发,蛤蟆镜,花衬衣和喇叭裤,海先生都有,除了不爱长头发,而梳了一头油光的短发。
他每天换着不同颜色的衬衣穿,身子依然站得笔直,不与人扎堆,也不与人过多交流和交往,但他却喜欢抬起头从人群旁边轻飘飘走过,听得大家都叫他海先生,他会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媒婆踏烂了他家的门槛,但他就是没有打得上眼的姑娘,每次见面,他只轻瞟别人一眼,便不再理会周围人,一心一意翻他的书,不多说一个字。
时间久了,周围几个村子的媒婆好多都不敢再接他家这单活,都传着说这位海先生可能想找个仙女。他没娘,爹很着急,问他究竟要个啥,他只说不急,但真的过了一年就没有一个媒婆再踏他家门槛。
他这时开始着急了,但放不下身段,只叫他爹去找城里的表姐给多留意,她表姐也确实上心,没多久给他看上个她老家村子里的一个邻居妹妹。
这妹妹只十七岁,模样标志,女工极好农活也做得利索,但她生性害羞,性格内向,连和男孩子说话都会吓得躲开。表姐给她介绍自己的表弟,把海先生前前后后好好夸奖了一番,邻居妹妹听完后只害羞的问表姐,他真的会背唐诗还会写毛笔字?表姐看有戏,赶紧再把海先生夸了一遍,第二天一早就叫海先生和他爹来一趟。
第二天海先生就穿一件略带花边的衬衣,一条蓝色喇叭裤,把衬衣整整齐齐的扎进裤头,将头发梳得油光,满面春光的来了表姐家,他第一眼看邻居妹妹就两眼发直,然后咳了两声缓了缓,就把头抬高坐到一旁去了,让他爹去商量,他这次没有看书而是一直拿眼瞟妹妹,他觉得很满意。
婚事很顺利,婚后海先生照样医牲畜和喝茶,家里的农活和家务活开始一点不沾手,邻居妹妹也无怨言,每天忙完活还将他的手套和衬衣洗得干干净净,他爹看不过去每天吃饭时狠狠骂他,他只打几个白眼一点不理会。
过了两年邻居妹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家人很高兴,他爹推着鸡公车去村公社买了好多糖果和小玩意,回家时想着节约钱就走山路的捷径,遇上一个上坡,推车的力量用得不均,脚一滑摔下山谷,第三天尸体才被村民一起吊上来。
海先生的生活也一下随着他爹一起跌到山谷,他爹死后没多久,公社开了一家正儿八经的诊所,听说有个正规学校毕业的兽医,为人和善,喜欢说笑,收费还比他便宜,大家都只去找那位医生。加上牲畜的饮食都开始变好变更合理,生病的情况也越来越少,没有人再来找海先生去看病。
他每天只好继续喝茶,坐大院里继续翻他那本书,大院里的叔婶看他喝了好几年也早就不稀奇,也不再嗔骂自己的子女,只很正常的无视他。
家里的一切活就都落在了邻居妹妹身上,她将她娘接过来,一边带俩娃一边种地,俩娃很闹腾,邻居妹妹经常白天忙活一天,到晚上还得起夜十几次。海先生也十分不耐烦,闹了几天他就自己搬到了偏房里去住。
邻居妹妹的娘看到,气得大骂女儿,他天天就这样混吃等死,一点忙不帮还像个闲人一样的喝茶?他真把自己当拿公粮的医生了还是城里人了?女儿也只咬住下唇,委屈的说自己说过他几次,但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现在也不敢和他多说话了,她怪自己没读过书,只知道能背唐诗的人有文化,不会很差。
海先生就这样喝了几年茶,大院里的叔婶开始拿他当反面教材嗔骂自己的子女,做人可学不得海先生。有些小孩子不懂,看他穿得漂漂亮亮的坐大院里喝茶,问爹娘为啥学不得,爹娘们只说光漂亮没用,得会干活。
他好几年没干过活,也没看过牲畜了,喝茶喝到他三十七岁这一年时,邻居妹妹因为操劳过度得了肺癌,很快就像枯萎的花死在了自家茅草垫子上。
两个儿子也读完了小学,他们知道自己家的爹只是个摆设,是指望不上的。只得请外婆家的人把娘好好安葬,海先生还是痛哭了一天一夜,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邻居妹妹时的样子。
儿子们忙完葬礼就去了镇上的村子里读书,整个中学生涯都是住校,不到农忙时节都不回家。海先生也不在意,但他也开始觉得喝茶也没意思了,但依旧穿得很漂亮,天天在村里转悠,听见别人叫他海先生,他的背不再挺得笔直,也没有再高深莫测的点点头,只面无表情的走过去。
但他两个儿子也确实很争气,不仅勤快能干,读书时还能把家里的地给忙活好了,寒暑假还到处去工地打工挣自己的生活费。大家都说俩孩子随娘,善良朴实。高考时俩人更是发挥超好,一举成为了村里第一对考上大学的。
海先生一下子脸上增了大光,村民们纷纷登门拜访,庆贺他家出了这样光宗耀祖的后生,海先生挺直了背,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他打小教他们背唐诗,考大学他早就料到了,一切都在他掌控中。
村民们纷纷夸奖他会教孩子,说以后儿子读完大学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他们,海先生只瞟大家两眼,然后微笑的点点头。
第二天海先生开始照常喝茶没事儿瞎转悠,这一喝就是十年,十年里两个儿子只回来过几次,每个月给他拿点钱。他不关心儿子们的生活如何,他只负责维持自身形象。
大家也照常叫他海先生,他的背已经弯曲了,就算使劲挺也不再挺得直,但他笑容依旧没变,还是那么高深莫测,显得好像很有深度的样子。有人问他,海先生,你可知自己这辈子很好命?
他瞟对方一眼便不再说话。再过了几年他喝茶的阵地从大院转移到了镇上的大茶馆,一块钱一杯可坐一天,茶馆里都是村里的中老年人。
大家都认得他,每次他去,老板和几个年长的会大声叫他,哟,海先生你老也来了,坐。他心满意足的坐下来,也不听人聊天,也不掺和,只聚精会神安安静静的坐那里,宛如一座活菩萨。
大家有时在背后议论他,说他被海先生这个称呼坑了一辈子,到头来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先生。他也偶尔有听见,但也全不放心上。
有人叫他,他依旧把背挺直,不拿正眼看别人。
我好命你们也管不着,海先生心里这样想着。喝口茶继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