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滨海小城,一年半的时间倏忽而过。经历了这里的春夏秋冬,经历了这里的温暖潮湿,经历了这里一年四季不断的花木,经历了这里湛蓝的天,轻盈的云雾……
这就是江南了,白居易诗中的江南,李后主词里的江南,林俊杰歌里的江南。
空气永远是湿润的,再粗糙的皮肤也会在这温润的空气里变得细腻起来。历过北方冬日冷风的刺骨和坚硬,在江南冬天的风里,都能感觉到那一种柔软。在北方,冬日的阳光像一个于不情愿中被托孤的亲戚,所有的照顾都有些敷衍。而这里的冬日,更像是贫寒人家给闺女办的嫁妆,虽然有些寒酸,却展现着不遗余力的热情。有时在冬日的暖阳下,还有几分热哩。秋冬之际也没有太明显的过度,树叶老是那么绿着,草也没有太萧索的样子,花还是一样的开。所有的植物在冬天不显得瑟缩,倒是显得有几分懒洋洋的庸倦。经过了春的新奇,夏的热闹,秋的丰饶,在冬阳的照耀下眯着眼盹一会儿吧,鸟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叫着。
这里的雨特别的多,不但多,而且连绵,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腮边的泪,淅淅沥沥,点点滴滴,“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梅雨也就罢了,连平时也要没完没了的下个不停。后来都让人觉得,白天能看见太阳就是中奖啊。看来“蜀犬吠日”也不仅仅是个典故,北方来的人大都极不习惯这连绵的雨。出门必备的,除了“身手钥钱”之外,还必须加上一个“雨伞”。否则,你就等着看人家欣赏“自在飞花轻似梦”,而独自惆怅“无边丝雨细如愁”吧。久居北方的我,刚来时还照惯例,出门办事想选一个晴天。可是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恐怕这事不拖个三五个月是办不成的。春季,多雨;夏季,多雨;秋雨连绵;冬天,依旧是“窗外雨濡潺”,“那雨,越下的急”。有时会想,这“鱼米之乡”,这“江南美女”,莫不是这扯不断、剪不绝的雨水浸泡、滋养出来的?
一月茶梅,二月杜鹃,三月桃花樱花杏花开,四月紫薇五月栀子,六月兰花七月夹竹桃八月桂花香满城……一年四季,花木不断。紫薇,芙蓉,木槿……没有花开,哪来的锦绣江南?来到这里,才明白什么是“花团锦簇”。所有的植物,开花时无不浓郁热烈,仿佛把所有的生命力都绽放在了枝头。连青蛙都是从农历二月初便开始叫将起来。“春江水暖鸭先知”?分明是“蛙先知”。从水平如镜,一直叫到铺满水藻,从“小荷才露尖尖角”一直唱到“留的残荷听雨声”的时候为止。
水里已是如此热闹,地面就更不必说了。低处的地表,水汽氤氲。苔藓地衣们,即使石缝间石头上一点点风化的土壤,都可以生存下来。然后是草,争先恐后、不遗余力地张开或尖长细韧,或宽大丰腴的叶片,触摸空气,沐浴阳光。中层的藤蔓,极有生命力和冒险精神的拉扯、牵引、攀爬,灌木和高层的竹林、树木以及低处草丛之间的空隙几乎被它们填满。明明不会开花的树,忽的满身出现或白或黄的花,那就是它们在表演。有许多干脆蹿上了树顶,硬是在树木高耸的骄傲头冠上开出花来,那是它们的旗帜了。
绿,是分层次和浓度的。春日的新绿、嫩绿、鹅黄……夏日的翠绿、碧绿、浓绿……你会觉得所有关于绿的形容词,到了这里才是“得其所哉”。绿是有形状,有味道的。那所有植物散发出或清淡幽微或冲和淡远或浓郁奔放的气息,充满鼻腔肺腑,让你觉得胸臆间充满了天地间丰沛的生命力。来自北方农村的我,在北方的城市里,偶尔会捕捉到一两缕清新的草木清香,让我想起故乡的麦田、夏夜、鸟鸣、蝉唱,而那不过是白天修剪过的草坪的遗香。而这里的草木,永远让你想起“蓊郁”“氤氲”“锦绣”“馥郁”这些词。以前看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觉得辞藻华丽,浓墨重彩,不够清丽婉约。身临其境,才会明白真个是“花团锦簇”“人烟阜盛”“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绿水繁华春不老”,怪不得许多人愿在此终老,即使不能,也对人殷殷叮嘱“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自古江南就是物产丰富的富庶之地,也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梦里水乡。江浙一带,更是人杰地灵,才子佳人,不胜枚举。这里的小桥流水,迷蒙烟树,适合思亲,适合念旧,适合安放一颗敏感细腻的文人心。“何处烟柳不系舟”?阳关的杨柳再依依,也少了几分婀娜,垂柳只有到了江南,才会有“袅娜”的味道,再配上那“风乍起,吹皱一池”的春水,当此意境,纵不销魂亦销魂了。这里的确很少见到张牙舞爪虬龙一样的楝树,枕戈待旦一般的白杨,沧桑慈祥的槐树和沉静质朴的榆树。和这里柔嫩纤美的树形比起来,槐杨榆柳更像是老者和哨兵,仿佛天生应该属于苍凉辽阔寂寥的北国。就像“黄沙百战穿金甲”,“满城尽带黄金甲”,跟江南的秋天无关。怪不得郁达夫说:“北国的秋天,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江南的秋天依旧是热闹的,冬天也太温情,连橘树的经冬不凋都少了松柏的苍劲。所以来到这里,便很容易理解了这里为什么会延展出宁可偏安一隅,亦不肯北伐收复失地的南宋,为什么会出现婉约的花间派词人,为什么钱王会在赵宋王朝独得以活下来。这是悠游之地,是适合满腔柔情的才子佳人的生活环境,连那山水,都带着脉脉含情的味道。
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江南的人物,也别有江南的韵致。身高一米八以上声若洪钟的,大多是来自北方的壮汉。此地男子大多身形纤细文弱,看起来便是断桥上的许仙。“花样美男”“玉树临风”还是江南的男子用上这些词才觉得妥帖自然。忽然想起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硬骨头方孝孺,那宁死不肯草诏的方老先生便也是江南人物。觉得他像极了茶梅。冬日花开,花开满树,丰满娇艳,却是无香。更令人叫绝的是它的凋落,硬是不像其他花卉。别的花卉,除了“宁可枝头抱香死”的菊花,便多是一瓣瓣零落,一点点飘散,总带着一些美人迟暮的遗憾和恋恋,叫人心中婉叹娇颜易逝、韶光难留。茶梅的凋落,是整朵整朵的落下,连花带蒂,干干脆脆,没有丝毫留恋。老了便老了,死了便死了,走了便走了,毫不拖泥带水。
这也许就是史可法、文天祥、陆秀夫的选择,也是江南文人的刚烈决绝。想当年满清灭了明朝,北方的抵抗势力日渐式微,而南方,却始终有星星之火,虽暗淡,却依旧亮着。这就是骨气吧。无论何时,只要一息尚存,这铮铮傲骨,是不分南北的。
江南的女子,更不用说了。她们的聪慧,她们的美丽,她们的风华,从诗经里,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里脉脉流出,源远流长,把整个中国的文明史都浸润得精致而美丽。一颦一笑,一举首一低眉,都有着别样的韵致,温柔了千古文人的梦。她们从诗词歌赋戏曲传说中姗姗而来,“剪水双瞳”“秋波一转”“巧笑倩兮”,回风舞柳,引得春风也笑。最懂女儿的怡红公子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端的是楚楚动人。江南女子的肤色,大多在这“熏得游人醉”的暖风和“不须归”的细雨里滋润得雪白细腻,如三月里的桃花。肤色若是好了,眉眼便莫名的精致了几分,再单薄都显得水灵。江南女子的身段,大多随了那袅娜的柳枝,用“苗条”来形容,显得不够丰腴,用“窈窕”来形容,显得有些轻飘。确实如人们形容李香君的雅号一样“扇坠儿”,天然一段妩媚风流,小巧而不拙朴,精致不失圆润。“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用来形容江南的山水、女子,倒真是确切恰当。
此地的服装,因近海,显得洋派。不是韩版的娇嫩精致,而是有一种别样的飘逸。身着长裙的女子或挽了或披了青丝发,着一件飘飘长衣行走在风中。远处是笼着淡烟的小小山峦,翠色欲流的迷蒙烟树,近处是脉脉流水,安静的小桥,兀自热烈的繁花。此情此景,让人的心,不由得舒展开来,舒展开来。淡远的斜阳轻轻的照着,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境。梦境里,没有枯藤老树昏鸦,没有古道西风瘦马,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梦境里里只有轻烟、流水,梦里有一个女子,盈盈走来,微微含笑。
梦境的名字,叫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