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他那道绝情的背影,她的心就疼得难受。
怎么能忘掉他呢?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他很早就在月下承诺,非她不娶……她也早就认定将来非他不嫁。
可有一日他却突然对她说,此生只愿皈依佛门,无法给她幸福……
她哭过,求过,闹过,却发现心底根本恨不起来。
之后,他在清凉寺剃度成为一名沙弥,她只能在每一年的节日送些亲手做的吃食去斋僧,远远地瞧上一眼……
米娜擦擦眼角,揉了揉酸痛的肩。
那挑担一头装的满满一箩浆酪粟米饭,另一头是一瓮上好的蜂蜜,甜蜜的清香飘散出来,引得蜂子嗡嗡地追了一路。
前方幽暗的林间影影倬倬,明亮的月光透过林间枝叶将石阶照得清亮,只是少有行人。
她特意挑选这条鲜少人知的偏径上山,只为节省时间,她要赶在月亮落下山腰前赶回家,可不能让阿爹发现她偷偷出门。
米娜歇口气继续挑起扁担前行,行至半山腰处,忽然刮来一阵腥风,原本清爽的月夜陡然被阴云遮蔽,眼前的山路陷入一片阴森的黑暗。
米娜扶着腰停在原地,四周悄静无声,山麓两旁矗立着一抔抔小小的坟茔,荧绿的磷火幽幽闪烁,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徐徐爬上她的后颈。
而前方幽静的山路空无一人,更觉恐怖。
她念了一声佛号,壮起胆子抬脚就往山上跑,一直跑到寺门外,远远的瞧见两盏红亮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打鼓的心这才定了下来。
总算到了!
米娜擦了把额上的汗,踏进寺门卸下挑担,大开的寺门内却不闻人声。
“师父可在?”
无人应答,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几乎淹没了她,她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了屠宰场。
脚下偶然踩住一截滚圆的物什,令她险些滑到。
她捂着鼻尖,从香包里摸出火石引燃,向脚下探照,却愕然发现竟是一截人的小腿!
她吓得连连后退,目光颤颤地循着一地血腥向前延伸,佛殿前惨绝人寰的一幕骇得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俄顷,腥风扑面,一道魁硕的黑影叼着一具僧侣的上半身残躯窜出来,荧黄双瞳直勾勾地盯凝米娜。
米娜全身脱力滑坐在一地尸骸旁,抖如糠筛,满月般皎洁的脸庞被泪水和汗水沁得发亮。
那怪物丢下口中残尸,直立起铁塔般的躯体,一步一步迈向米娜。
破碎的月光映在那具半身僧侣惨白的脸上,那僧侣竟尚未断气,蠕动着血淋淋的断臂凄然开口:“救救我……救!”
怪物怒叱,回身一爪拍下,噗嗤一声将僧侣的头颅拍得稀碎,好似拍烂一颗核桃。
米娜不知哪来的力气,爬起来就跑,身后风声呼喝,那怪物吠吼一声狂追而来。
米娜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寺庙里灵活穿梭,她本能地挑窄小的甬道或佛堂的小门穿绕,身后不时传来门板被撞烂,砖墙被砸裂的轰鸣。
她从倾毁的夹层爬出来,那怪物陡然从天而降,砸落在地,张开猩红兽口猛扑上来。
她闭上眼默念佛号,柔弱的身躯骤然在瞬间爆发力气,一个伏身滚地,恰好躲过怪物致命的扑击,接着手足并用爬进一棵千年胡杨树树根之间的小洞中。
怪物无法挤进窄小的树洞口,狠命摇撼粗壮的胡杨树。
米娜吓得泪水止不住滚落,死死蜷缩着身躯。
俄尔,她听见怪物不断发出威胁般的咆哮,树洞口光影摇晃,似乎那怪物被什么东西阻止,正相互厮打。
她根本不敢探出头去窥探,只紧紧握着腕间的南红佛串,悲哀地想,只怕阿悉密也凶多吉少了,想到此她更止不住的浑身打颤,声声呜咽。
一声声沉闷的捣击声响传来,伴随着野兽狂怒的哀嚎。
俄顷,胡杨树又开始摇振,咣的一声半截树身被削去,月光倾漏,米娜绝望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虐杀迟迟没有到来,她猛然睁开眼爬出树洞,那怪兽已消失无踪。
身后响起一声疲惫的呻吟,米娜赫然回身,空旷的场地上,一名僧侣倒在血泊中。
她屏息靠近,借着朦胧的月光,半张熟悉的脸庞猝然撞进眼底,是阿悉密!
米娜骇然捂住嘴,缓缓靠近,只见阿悉密的胸腹间斜亘着触目惊心的裂口,裂口处的皮肉破碎翻卷,露出森白的肋骨,绞碎的内脏粘连着经筋,左半边躯体几乎被撕碎。
而整个右半边身子却附着诡异的黑色鳞甲,右手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爪子,覆盖着坚硬粗粝的甲片,指尖生着弯钩样尖锐的爪甲,好像蜥蜴的爪尖……
米娜抬起颤抖的指尖触碰阿悉密血迹斑斑的身子,那僵硬冰冷的触感令她恸然心碎。
他死了?
“不!阿悉密!别丢下我……你醒过来啊……”少女扑在僧侣胸前哭得肝肠寸断。
噗的一声,死去的僧人喷出一口浓血,缓缓打开眼眸。
“阿悉密!你醒了,你醒了!”
米娜握住男子的手,却依然冰冷。
僧人直挺挺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口中不时喷出血沫和小块碎肉,漏风的腔子呼哧呼哧的嗡鸣不断。
他抬手抚摸自己右半张血污不堪的脸庞,指尖被坚硬的鳞甲刮破,右眼仿佛被什么黏住了无法睁开,张口想说话,喉间却发出一声兽类的吠鸣,“呜……”
少女搂住他的身子,贴在他冰冷没有心跳的胸口低声呜咽,男子的左眼猝然滚下一行泪。
“米,米娜!”他既惊又喜,想拥抱女子安慰,霍然见自己举起覆满鳞甲的右手,清秀的脸孔因惊吓而扭曲。
他一把推开少女,挥舞着诡异变异的手臂哭喊道:“不!我,我已经不是人了!”
米娜咬着下唇,含泪撕碎大半截罩裙,埋头将他破碎的胸腹一层层缠裹起来。
打完结,少女仰首轻触阿悉密的脸庞,直视他躲闪的眼眸,“阿悉密,听我说!你只是受了重伤……你需要医治,好吗?我们,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想办法治你的伤!”
一个时辰以后,两道人影紧紧依偎,小心翼翼地下了山。
次日清晨,雄浑的旭日将残夜打扫的一干二净,暴露出清凉寺血腥残暴的现场。
八十多名僧众竟于一夜之间尽数被残忍虐杀,无数支离破碎的残躯上遍布被野兽撕咬吞噬的痕迹,那血腥的场面令不少年轻兵卒当场呕吐。
惨案惊动了都护府,封山的禁令很快下达。
翌日清晨,一队具装甲骑浩荡穿过驿馆前的街市,人数约摸千人。
沉重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铁的寒光,甲骑汇成一条钢铁长龙,威慑十足,引得沿路百姓莫不瞻望。
乔暮雪策马行进在队首,骑队由她亲自统帅。
她是今早抵达清凉寺的,调令是都护府紧急下发,将素叶城就近营堡的铁骑征调一千人,与城中守军集结,共同追捕元凶。
薛尧控马靠近队首的乔暮雪,低声问道:“阿雪,有说是什么样的野兽吗?如此凶煞?”
乔暮雪摇了摇头,神色甚是凝重,亲临那前所未见的凶残场面,说是炼狱,怕是都不及……
她审慎道:“无人亲眼见证,一说是上古凶兽……兹事体大,若不能将这逞凶的恶魔尽早围杀,后果不堪设想!”
“上古……凶兽?!”
薛尧挠挠头,一时啧然,不由得在脑中描绘传言中上古凶兽的恐怖外貌,又回过头望了望兵卒背在马背上捕猎用的绳网,头一次生出荒诞之感。
乔暮雪蹙眉打量四周,满城百姓神色焦恐,步履匆匆,商贩亦不敢停留,急急推着载满货物的小车离开,商肆更是陆续关张,昔日繁华荣盛的素叶城笼罩着不祥的阴云。
“今日起,每二百人为一旅,由校尉负责,每一旅分为五队,一队五十人,由队正负责,覆盖城门到各坊市的每条巷陌;夜间巡防务必派人在街角巷尾等死角设伏……还有,将城防图拓印出来,每名队正人手一份……”
乔暮雪偏头向薛尧一一交代,无意间感到高处投来一束目光,她警觉地抬眸去寻,却又失了目标。
她感到自己似乎崩得过紧,这不是她惯有的状态,遂即时调整骑姿,尽量令自己松沉。
体内隐隐一股按耐不住的亢奋在涌动,每逢战前,她都免不了经历这份战栗,在砍下第一颗敌首时,这股亢奋才会逐渐平息。
她发现敌手愈是强悍,那股战栗感愈是高亢……
她甚至有些期待,仿佛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战意在叫嚣,那残杀吞噬僧众的恶兽到底生得是何模样,若能亲手将之斩杀,便能平息这股悸动不安的战栗罢!
梵尘躲在卷帘后,身子完全缩进墙角,刚刚真是好险!险些就被她发现了……
他再不敢窥视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直至队尾最后一骑走远,他才重新回到窗前。
他拨开竹帘的叶隙,眺望清静岭峰顶的红墙寺庙,碧涟双眸陡似冰封寒潭。
那来自地狱的魔头再次出手了!
梵尘闭目凝神,额心天眼通开启,眼前时境骤然逆转,时空须臾加速倒退。
一幕幕过往在眼前飞速显现,从清凉寺的屠杀开始,凶手果然是那宿世的怪物—魔罗达萨!
这是它被造出来之后的第一次行凶,初尝血肉的怪物只顾着杀戮和吞噬,无意中漏掉了一名年轻的僧人,那垂死的僧人为了救下他的心上人急速蜕变为半人半兽,侥幸驱走了那怪物!
再向过去追溯,倒退至黑沙暴降临的前夜,是拉厄拉乌兄弟在祭坛前以活人献祭,换取大黑天魔降临,翌日大黑天召唤黑沙暴掩埋整片绿洲……
梵尘的视线追随那只报信的赤眼黑鸦飞过江河湖海,飞跃良田屋脊,直至飞进方正如棋盘的晔京上空。
一团充斥污浊血色的雾霾陡然遮蔽视线,他额心金芒盛放,以意拨开血红云雾,陡见一团肉乎乎粉嫩嫩的胎婴蜷缩在透明的薄膜内,一呼一吸间正在悍然甜睡。
若非周遭包裹着诡异的血云,那粉嫩的婴胎当真令人心生怜爱,且令人越看越移不开眼。
倏然,婴胎右眼打开,一只血瞳骤然间放出无数血红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