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取快递,惊讶的发现代收处的工作人员换成了小学同学家长,于是不免聊了聊学校生活,关于专业,考研,还有工作打算。同学也在,阿姨跟我说话的时候,她就默默站在一边,歪着头听。谈到专业的时候,她有些无语,我大笑说“当初高中物理学的最差,结果大学你竟然又学了这个专业”。她撇撇嘴,表示一切都不过是遵照父母之命。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小学那一批同学,说起某某某小时候贪玩不学习,高中成绩势如破竹,顺利考上985;某某某小时候名列前茅,整个高中却都平平淡淡,最后只考了二本;某某某劲头一直很稳,分数算不上多好,但不至于让人失望。然后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阿鑫。
“最惨的就数他了吧,到最后差点连学都不上了。”
阿姨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可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态度。我笑笑,打了个哈哈,然后道了别。
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阿鑫评头论足,当英雄陨落,周遭的崇拜者反而狠过敌人。
阿鑫和我小学做了整整五年半的同桌,剩下的半年,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在别的学校。我和阿鑫,大概是转学后第一节课的课间认识的。我清楚的记得,那个课间我们一大群孩子玩抓人游戏,分成两组,男生负责抓,女生负责跑。所有人都跑的气喘吁吁,头顶冒烟,笑声和尖叫声传遍了整个校园。大概因为我号召力比较强的缘故,所有小朋友都围在我身边。那时候我还分不清谁叫什么名字,但是所有小孩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阿鑫。
小孩子眼中的好看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是很清楚,可是阿鑫站在那里,穿戴整齐,举手投足间都仿佛比其他小朋友高贵许多。他像是王,挥挥衣袖,就能任由别人为他詹前马后。我从小擅长跑步,当身后的女孩子们纷纷被捕时,我早已飞快得逃到了安全区。我得意的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小子,他突然劈手指向我,对身后灰头土脸的男孩们说:抓住她,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上课铃声忽然响起。
我想不起怎么就变成他的同桌了,只记得铃声响起后的那节课,他回过头骄傲又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说:你逃不掉的。后来回想的时候,我也深觉奇怪,为什么在朗朗读书声中,我一抬头,就看到第一排的他顽劣不可一世的样子,所有同学都变成了把头埋在书本里的火柴人,只有我们两个,在那一刻被上帝加了两束追光。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能在小小的班级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因为他成绩最好,同时还是老师钦点的大班长。班长诶,多么至高无上的存在。但是很不幸,很快他就结束了一统天下的局面——期中考试过后,第一名的宝座归了我,而我,成为了另一名班长。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个班级里有四十个人,两个班长却是同桌,这就相当于皇帝有四十个妃子,其中两个都是皇后,还要住在同一座宫殿。不可避免的,我们都拼命表现自己,互相为难对方,谁也不跟谁说话,但️又时时刻刻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但我们毕竟是小孩子,别扭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之后,我们又变成能一起玩“抓人”游戏的好朋友了。
后来,我们几乎算得上是黄金搭档了吧,一起主持节目,一起做读书汇报,一起参加各种比赛,再一起领奖。放学后我在舞房跳舞,阿鑫就在操场上打球,各自的训练结束后,我们便一起回家。有时课堂上对于老师抛出的问题没人回答,我们两个就拼命举高右手,恨不得蹦到讲台上,想让老师先叫自己回答。先叫谁,就说明谁在老师心中的分量更重,在这场battle中谁就赢了。这对十岁出头的小娃娃来说多么重要。
阿鑫的爸爸经常对我妈说,以后小茫可得做我们家儿媳妇儿啊。我妈便嗔怒:不要胡说八道!
我常常听到老师家长们说,阿鑫和小茫可真是金童玉女啊。那时候我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年画上金童和玉女总是一并出现。我想,大概他们是龙凤胎吧。不然为什么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我们当然也闹过矛盾。
六年级时,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我一直自认为是个早熟的女孩,看到那封笔迹稚嫩,用词不当的情书时,还是忍不住震惊。我认真的给那个男孩子写了回信,内容记不清了,总之是“我们还太小了,应该好好学习”之类的话。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被阿鑫知道了。他旁敲侧击几次无果后,便开始对我冷嘲热讽。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那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冷战了,别扭得又像五年前那个初春。那时候我们开始懂得要面子,谁也不会因为明白自己的错误就先低头了。我们两个各自憋着一股劲儿,在晨读中比着看谁嗓门儿高,看小升初月考中谁又没考好。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分你我的相处了五年,最后快毕业了,开始像陌生人了。
我们真就直到毕业也没恢复原样。连同学录上都没给对方留下一个字。
小学结束后,大家基本已经决定了各自要去的学校。而我,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暑假过半,有一天下午,阿鑫突然和另外一个朋友来到我家,没有呆很久,也没有说几句话就要起身离开,我没有挽留。走出很远后,阿鑫突然折回来,隔着院子外的铁栅栏大声喊:“我有没有说过?”
“什么?”我也很大声的喊。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然后他头也没回地跑掉了。
我一瞬间明白,他之前所有的旁敲侧击,讽刺挖苦,不过是有关占有欲的可爱的吃醋。我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得大笑起来。
但这一别,再见面已是两年之后。
两年之中,我们没有任何联络,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对方的QQ。我在另一个城市结交了一大群朋友,有了新的主持搭档,有了新的竞赛对手,收了数不清的情书。男孩们开始长大了,女孩们开始发育。处在一张张不再稚嫩的脸庞中,我实在很难想起阿鑫。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把他忘了。但是那个暑假,我随父母回到故乡,又遇见了他,或者说,是他来遇见我。
他从父母口中听说我回来了,于是召集了一大群当初的同学来到我家,邀请我一起在酷热的七月末去爬山。他长高了很多,晒得很黑,不再是留了六年的小寸头,站在一群人中间时,他还是最显眼。
那天我们买了很多零食,甚至买了几瓶啤酒。坐在山上的亭子里,各自谈着自己的这两年。我们好像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长大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时候,突然冲刷了每一个人。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阿鑫说:“咱俩再比一次跑步吧,我不信我现在还跑不过你。”我说:“好啊,比就比,谁怕谁。”于是在身后同学的见证下,我们应该是比了今生最后一次赛,我需要跑得很努力,才能和他并排。但我们终究还是一同到达了终点。
分别的时候我们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说着“我会来找你玩的”,但是那个假期我们没有再见面。
我回到了故乡一所小学校读初中,初三来临时,小学校面临合并。我在QQ上告诉阿鑫这个消息时,他马上打来了电话。电话那边他激动的说,你确定吗?如果确定的话你想去哪个班?我跟我爸说,我还要跟你一起。
“当然确定,学校这边文件都签好了。”
“那一班怎么样?我们还在一班。”
“好啊,都可以。”
“你想在哪个班?只要你在,我就让我爸把我弄进去,哪个班都无所谓,只要你在就行。”
阿鑫的语气开心得像得到糖的孩子,我忍不住问:“一个学校就很好了啊,干嘛非要和我一个班?”他说:“因为你得督促我学习啊,我不想听别人的,只愿意听你的。”嘴角渐渐勾起来,然后弯成最大的弧度,我听见自己说:“那我们说定了哦。”
那我们说定了哦。
就算签好的文件被销毁了,我们也约定过了哦。
我们的小学校最终没有合并。校长说,只剩下初三一年了,重新适应环境要花费很长时间,还是在熟悉的学校备战中考比较好。而讽刺的是,我真的被分到了一班,那所小学校的一班。于是我和阿鑫的约定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有人说,分班表出来那天,阿鑫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久,等到学生都走光了,他才走进校门。一班的名单里没有我,二班的名单里也没有我,所有班级的名单里都没有我。他打电话,大声地问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沉默了很久,只说了句对不起。
阿鑫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删掉了我的QQ,换了手机号码。
后来听说他中考考的不错,分数够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的分数线,我一直期待着能在校园里遇见他,解释清楚那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但是他去了另外一所很一般的学校,他爸妈说,因为他姨夫是校长。再后来听说他在那所学校过得并不好,开始没什么压力,还能随随便便考第一,后来就近墨者黑,不再把学业放在主要位置上了。再再后来,那所学校的校长,也就是他的姨夫,因为贪污受贿被捕,曾经的酒肉朋友抛弃了他,而当他醒悟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经历了一段很黑暗的时光,仿佛众叛亲离。他爸妈说,他不想读书了,但是曾经的老师轮番给他做工作,最终他答应坚持下去。但是高考前夕,他报名参加了一所专科学校的考试,于是直接到了河对岸,没有同我们一起挤那座独木桥。
曾经的大队长,小主持,人见人夸的漂亮男孩,一帆风顺得长大,在走错一步路,经历一次打击后,就消失不见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冬天快开学的时候。我要去北京,但是票很不好买,于是我给他爸爸打了电话,想联系一下车。第二天早上很早,迷迷糊糊中阿鑫爸爸打来电话,说阿鑫会来接我,我瞬间清醒。那时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
陌生的号码钻进手机,按下接听,那边的声音也很陌生,我才想起,上一次见面,他变声期还没过。阿鑫没有长很高,天很黑,他也很黑。一路上他车开的飞快,我们也没什么话说。气氛沉闷至极时我问他:“这么早,不能睡懒觉,还要来接我,很郁闷吧?”没想到他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我说:“只要你叫我,我就来。”我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过来,笑着回答:“我还是这么荣幸。”他笑着,没有再说话。
到站后他帮我把大包小包拎上车,啰啰嗦嗦叮嘱了一大堆,最后说:“有事给我打电话。”一切捻熟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我知道,他不会再希望有人给他打电话了。我们都知道,过去回不去了。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毫不犹豫。
当然,我没有再联络过他。
取完快递回到家后我翻出了小学毕业照,他站在我旁边。那是老师特意安排的位置,我们两个,整个班级的中心。照片里的小男孩神情倔强,脸微微偏离我的方向,带着一点点不屑,一点点骄傲,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愤怒,在整张照片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想,也许那时候他以为,只要抬起头,就会一直骄傲下去吧。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心里永远的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