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人们津津乐道当年台湾一所中学的语文试题。
题目:“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歌词中的“凄美”本来是形容词,在这里变成动词使用,下列双引号中哪个用法与此相同?
A:当古文明只剩下难解的语言,“传说”就成了永垂不朽的诗篇。
B:在海平面渴望满月,于是我终于学会“告解”。
C:如果伤害我是你的天性,那“怜悯”是我的座右铭。
D:那饱满的稻穗,“幸福”了这个季节。
题目本身无甚难度,只不过取自周杰伦《发如雪》的歌词。其实说周杰伦并不准确,即便是铁杆歌迷也不能不承认,没有方文山的词,未必能成就他们的偶像凭借《Jay》横空出世,更不会有创作顶峰时期掀起的中国风热潮。
1.
方文山的好词,并不是只有中国风。
他写过风格奇幻旖旎的《爱在西元前》,让对历史知识不甚了了的一代孩子们从此将《汉谟拉比法典》这个名词牢记在心,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与底格里斯河倒背如流。
周杰伦时常抱怨,歌词一等一难记。
信息量大,用词冷僻,且方文山擅长拆解语言使用的惯性,天马行空地对文字进行重组,断字断句极为任性。这是他的功夫,也是天赋,模仿不来,自他之后,坊间多少人效仿古风作词,不好听尚且可以怪作曲,可是把歌词挑出来读一读就知道,多半是拼凑的痕迹。
好歌的标准是动人,好词的标准则是画面感。
我们听一首歌,旋律婉转间,歌词往往不会尽数捕获。但是总有几句就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平静的水面,层层涟漪泛开,恍惚的睡意会被瞬间驱散;又像一扇大门轰然洞开,强光之后,无数曾经遗忘的记忆和未曾体验的想象纷至沓来,编织出一幕幕电影画面。
至此,你每一次单曲循环,当时的画面都会重复出现,年轮一般不断复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老歌怀旧,我们以旋律纪念青春,我们爱一首歌经年。
越能带来强烈美好画面感的歌词,越能长久为更多人喜爱。
《爱在西元前》的传唱远不如后期的中国风,那是歌曲旋律以及文化因素使然,实际上,它的想象力和故事性堪称典范。
也许正是这首歌在一定程度上的成功,使方文山看到了历史元素在流行歌词中的大有可为,而并非像当时多数人设想的只有单纯的情爱离合才受欢迎。
「 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远,那已风化千年的誓言一切又重演。」
许多人猜测歌词中这段穿越千古的爱情传说是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与其王后之间的爱情故事,即巴比伦“空中花园”的由来。但也有更较真的歌迷不肯接受这么简单的答案,想象这是巴比伦王国被波斯打败的战役中,两国王室的公主与王子相爱而最终死别的故事,否则无以解释歌曲中的悲伤气氛。
尽管这个问题,恐怕方文山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可想而知,当旋律响起,故事开始讲述,「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谟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经三千七百多年……」,有多少人就被瞬间带到了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画面之中。
祭祀、神殿、征战、弓箭,沙尘翻滚的战场,抽干的河床,大动脉奔涌而出的红色喷泉,巨大城墙和黄铜大门,繁华壮观的空中花园,连同昔日的邪恶奢靡与纵情声色一起灰飞烟灭,剩下的唯有一堆泥土。
与万千乐迷的奇幻想象相比,《爱在西元前》的MV拍得多么寒碜。
2.
如果仅仅是临时抱佛脚的东拼西凑,牵强附会地堆砌各种典故,是无法让一首歌词充满画面感,焕发生命力的。
然而能写出这样好词的方文山学历却不高。
在台湾,通常不称草根,而是蓝领,他出生在一个不折不扣的蓝领家庭,在台湾花莲南部靠近台东的一个偏僻小镇。
虽然家境十分贫穷,但他身世并不坎坷,父母健在,也没有颠沛流离。在那个年代,蓝领家庭的孩子要出人头地不算难,只要成绩好就行了。可是偏偏方文山不爱读书,成绩很差,据他自己说主要是对课业没有荣誉感,分数差也不放在心上,照样吃喝玩乐。
尽管父母苦口婆心,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读的书对未来生活有什么用处。
每个人的人生成长周期果然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早早开窍,有的人就是注定要大器晚成。
假设方文山的父母当年像李宗盛的母亲一般,也以高压相逼不成器的儿子读书,也许今天我们听到的《青花瓷》和《东风破》就会是充满看破世情的沧桑和通透,而不似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洒脱和飘逸气质。
直到20岁入伍当兵,方文山终于慢慢想清楚,文字能用来干什么。这得益于服兵役期间有很多空余时间看书看电影,他兴致萌芽,决定试着自己写写看。
1992年,方文山23岁,他定下了人生第一个理想:当编剧。
努力了两年,不得其门而入。
当时的电影市场并不景气,唱片业却正是遍地黄金,张学友唱片动不动就卖几万张。于是方文山决定先写歌词,说不定能从音乐圈调到电影圈。
后来的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了,寄出去100多封信,100多首歌词,只得到了吴宗宪一个人的回复。当时的吴宗宪正准备成立一家新的唱片公司,同时招来了另外一个蓝领出身的作曲人——周杰伦。
不得不说,为了生存,吸引眼球,早期周杰伦与方文山合作的作品存在着刻意的标新立异。他们俩一起琢磨怎么样在歌词里加一些更怪的东西,攒够了一张唱片的数量,2000年,第一张专辑《Jay》面世,唱片大卖,成为当年话题。
方文山也因此获得台湾金曲奖最佳作词,这一年方文山31岁——从此之后,他几乎每年都在大大小小的音乐颁奖礼上领最佳作词奖。
第二张专辑《范特西》,两人继续把奇思妙想的风格发扬光大。
除了《爱在西元前》,方文山还创作了讲述欧洲吸血伯爵传说的《威廉古堡》,日式风格浓郁且古灵精怪的《忍者》,以及每一句话都可以营造情绪燃点的代表作《双截棍》。
不过,后面这几首我认为胜在曲风独特,周杰伦的创作才华展露无遗,因而受到年轻人的追捧,若论词作,算不上惊艳。
值得一提的是充满怀旧气息的《上海一九四三》,这应该算是方文山最早期的“婉约派”中国风作品了。它甚至在2009年被收入由余光中教授指导的台湾中小学韵文读本补充教材,理由是内容经《文史考证》。可见对作词人的肯定。
「泛黄的春联还残留在墙上,依稀可见几个字岁岁平安,在我没有回去过的老家米缸,爷爷用楷书写一个满。」
「黄金葛爬满了雕花的门窗,夕阳斜斜映在斑驳的砖墙,铺着榉木板的屋内还弥漫,姥姥当年酿的豆瓣酱。」
这首歌我个人非常喜欢,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后期被传唱大江南北赚取大奖无数的几首中国风。
每当听到《上海一九四三》,我都会不由自主陷入一种惆怅之中。
我觉得自己老了,忽然想起小时候居住的老房子,斑驳的砖墙,褪色的春联,每一个童年伙伴,还有和我一起在院子里奔跑的小狗。
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回头,奔向自己构筑的前方的梦想,常常莫名地着急,无端地愤怒,无止境地焦虑。
后来连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平静的快乐,和虚荣的欲望,哪一个才是真正重要。
可能只有在旋律中忍不住热泪盈眶的时候,才能听到心底的声音。每个人来到世上,无论他走出多远,渴望的归属一定是温暖和被爱,那些在营营役役中被忽视的目光和不舍,终将成为挥之不去的遗憾,却又如此无奈。
3.
华人世界始终最爱中国风。
一向恃才傲物的高晓松曾在《奇葩说》中毫不吝惜地激赏方文山作词的精妙,直言对其无比佩服。他说:词作者各有风格,若论写词之美,只有方文山,堪称现代版李商隐。
李商隐何许人也,是晚唐乃至整个唐代,为数不多的刻意追求诗美的诗人。论诗作的构思新奇,风格秾丽,不输任何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真是谈情说爱的高手,缠绵悱恻,优美动人。
把方文山比作李商隐,大抵有些过了。不过方文山确实逐渐把歌词当诗来写,还发明了一个新词汇,叫“韵脚诗”。
销量和奖项不断地鼓舞着30多岁的方文山。他把自己对古典文化的喜爱,拆句重组的能力,把握故事的张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2003年,他用一曲《东风破》道尽等待的惆怅与哀伤。一盏离愁,旧地重游,夜半清醒的烛火;一壶漂泊,酒暖回忆,偷不回似水东流的时间,等不到一次成熟的花开。
2005年,他写《发如雪》,过了一把武侠隐,编织一段侠客江湖的恩怨情仇,既绮丽又唯美。狼牙月,饮风雪,缘字诀,爱不灭,繁华如三千东流水,只恋你化身的蝶;铜镜映无邪,扎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尤其是《发如雪》的MV,终于还原了一段转世奇情,也算弥补当年《爱在西元前》草草了事的遗憾吧。
2006年,乐迷们等到了《千里之外》。
同张专辑中收录了《菊花台》,这是命题作文,还限定了中心思想。方文山三日定稿,一句“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意境已传神。只不过,天下大多数的命题作文都有些做作。
而《千里之外》,注定是许多人烂在心里的一曲。全文没有过多的典故,用字更加平实,就凭借丰富的想象,来告诉你什么叫绵长的等待。
安意如曾说,上苍是有旨意降临的。冥冥之中,它让很多人失散了,冥冥中又牵引着很多人的相聚。人与人的相见,就像山和山,水和水,很可能蜿蜒就至,也可能终生不至。
因此,总有一些人,要等待另一些人。
然而,爱又是很不公平的,你会为了你爱的人等了你五分钟而感恩,却可能完全不知道爱你的人在千里之外,用一生去等待。
那个对着薄如蝉翼般明了的未来,却不愿去拆穿的人,自送你离开后,就这么傻傻地等着。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春不至,燕不还;记得芙蓉水面采,记得你说的花开,记得离别时无声黑白;想过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想过此生生死难猜,仍要等待。
真是一朝醒来发苍苍,心事却依然。
尽管乐迷们一直笃定方文山的某些歌词就是周杰伦唱得最有味道,但若说《千里之外》最神来之笔莫过于请出了费玉清,绝不会有人反对。
正是费玉清一把清亮的嗓音,疏淡的气质,将这首歌的旋律演绎得余音绕梁,将歌词的情感阐述得宛若谦谦君子,一身琉璃白,迎风而立。
如果说《千里之外》是一幅淡墨山水画,《青花瓷》则是一幅精致的工笔仕女图。
无语描绘《青花瓷》。
宣纸上走笔,瓶底书汉隶,都为遇见你而伏笔;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桩桩件件,全是相思意;冉冉檀香,炊烟袅袅,打捞起月色,猜不到结局;奈何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现在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的感情呢?徒留我们心向往之,看那美丽如一缕飘散,去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4.
正如所有的词作者一般,方文山的词也不是没有非议。
有人说他的词作日渐式微,新生代乐迷不吃这一套。
他说:“我不认为年龄是障碍,每个唱片公司,他们有决策权的主管是50多岁,制作人40多岁,写歌的30多岁,唱歌的20多岁,听歌的10多岁。这里的游戏规则,就是50多岁的人决定10多岁的人听什么歌。”
也有人说他的词错漏百出,学历不高,也敢玩古典。
他说:“很多电动游戏都是中国古典名著转化而来的,古典文学没有那么难以接近。年轻人最可贵的是不去主观排斥什么,不会像老学究或者资深文人,一看到就会马上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的确,当“大人们”还在拿“快使用双截棍”开涮的时候,10多岁的消费者已经开始搜索“古巴比伦王”和“汉谟拉比法典”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经过方文山的推广,网络上已经有年轻人开始使用素颜韵脚诗的写作方式了。
一个时代的升起,就会有一个时代随之结束,我们何尝不愿看见越来越多的方文山出现呢?写词貌似是一件没有门槛的事,你能表达通顺,押韵就可以,但要把一个故事通过有限的字数讲明白,就需要费一番功夫了,何况还要写得好,写得美。
当下真的就只有他一人,最擅长用中国风写你我爱听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