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所谓“体面”的工作是在招财猫大学里最没钱没势的一个学院当讲师,当了十年,拿着在这个城市没支援根本活不下去的微薄薪资。作出“和谁我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的姿态,最终连自己也骗不了自己,午夜梦回,深觉仰愧于天,俯怍于人。
阿瑟常常怀疑自己的博士文凭是怎么到手的,导师有没有好好审查她的论文,因为在答辩的时候,他只向评审专家们介绍她很会喝酒,仿佛这是她博士三年的唯一成果。前几年孩子们还小的时候,确实有心无力。待得孩子大一点,再看看同学少年都不贱,便也时常立志要脱贫致富。导师曾经把美国一位著名女学者的传记经历发来鼓励她,内容大约是这位女学者生了三个孩子,却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其中提到一个秘诀,即前一秒可陪儿女嬉戏游玩,下一秒即可在书房阅读写作,无缝切换。这技能让阿瑟欣羡不已,可惜往往一时踌躇满志,待得与儿女周旋一番之后,志向便已抛诸九霄云外,只余下瘫在沙发上刷手机的力气,然而这内疚焦虑却是渐渐累积了下来。
再鉴于时势逼人,阿瑟近来偶尔也驻足思考:若一旦至于被扫地出圈,这十年来是否习得其它技能赖以维生?思前想后,也只想到惟家务与育儿是十年来投入时间最多的两项业务,然而亦不甚精通,只得表面工夫,和她的本职工作——论文制造业一样,没一样拿得出手。《伤逝》中子君的幽灵似乎一直还在上空游荡,阿瑟念及自己既不独立,也不自强,深觉得自己为五四以来的妇女先辈们脸上抹了黑。
这学期的课程结束至正式放假大约有两三周时间,按照理想设计,这三周可以开始炮制论文了,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瑟还没开始找米,这宝贵的两三周就倏忽而逝了。一转眼已到年终大会的日子,大家聚过便要散了。
这学期开学前夕,中文系的老师都收到了游系主任的辞呈邮件,阿瑟看到邮件的时候,便在内心小剧场与其他老师作了一次眼谈,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开学之后,熊院长才开了一次全院例会,上头来了巡视组,大家被告知院长大人超过任期必须马上下台。于是这大半学期便在群氓无首的状态下晃过去了,领导有无一个样,该做的事一样没少做,只是念及没有领导,仿佛心底也松落了许多。领导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有时,阿瑟无聊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觉得老子真了不起,早就说出了“太上,下知有之”,“最好不要见之”的大道理。
游系主任虽然发邮件说不干了,但由于熊院长比他更先不干了,所以大家还是把游火当成系主任。游火五十岁左右,个不高,长得过得去,常抽烟,头发灰白。这个圈子里的人到这个岁数,其余的头发多半都没了。游教授是被当作高端人才挖过来挑大梁重整中文学科的,挖他的时候,女校长亲自出马去谈,据说相谈甚欢,游教授说,这样吧,到你们学校后,我来烧顿狗肉给你尝尝。然而来了之后,中文系草木摇落,他一人要撑起一个专业,大约也没有时间烧狗肉了。熊院长突然下台之后,游主任也没有再提起辞职的话头。
上午开完总结大会,阿瑟突然想起已经放假在家的儿子,想查个岗问问他是否打了一上午游戏,打电话过去,阿姨却说他跟爸爸上班走了。阿瑟突然就急火攻心,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拨电话过去,用最冷的嗓音说:“我找儿子。”没说几句,这人把电话拿过去说什么,阿瑟听到这声音一阵心烦,便挂了电话。
与同事在各自的办公桌面对着吃盒饭,突然觉得眼角一湿,阿瑟便弯腰理了下裤脚,顺势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水痕。三楼多功能厅的歌声响起,上午严肃紧张,下午团结活泼。阿瑟按下翻腾的心绪上楼联欢去了。新院长打了太极,艺术中心的专业男高音飙着高音,游主任和美女同事探来戈去,年轻女同事的网红舞蹈,阿瑟嘴巴不停地吃着花生、瓜子、桔子,该拍手拍手,该笑就笑,人人有奖,只是要拿发票来报,一时似乎已忘了早上出门时食之无味的忧郁,融在了这一派祥和之中。
晚上,游主任请中文系同事聚餐,大家喝了一瓶五粮液。酒是一种神奇的液体(咖啡是另一种),推杯换盏,大家就热络起来,彼此说了比平时一学期还多的话,仿佛还有点众志成诚的味道。菜是阿瑟点的,这门手艺还不熟,点少了,幸亏有旧院长的不少八卦佐酒,补上了菜的不足。酒菜一轮之后,游主任突然掏出一块玉石,号称此石值三十万,众传阅摩娑,啧啧称奇。叹声未歇,游主任又从脖子摘下一条项链,谓是一块红玉,上雕有人首蛇身之女娲,收来两千现已价值数十万,在众人啧啧称叹声中,游主任又卸下一条手链,说是沉香,价值几何,转而又摸出一条长链,说是绿松石,又不知从那儿捞出一块玉牌,谓可壮阳,众女同事尴尬地呵呵,众同事瞠目结舌之余,纷纷赞叹游主任乃一行走之百宝箱,携数百万行走人间而淡定若是。最后,大家申发出玉石正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文化商品,研究开发文化的经济属性和价值,据说正是本学科希望转型的方向所在。曲终而奏雅,吃完饭,这就是正式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