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秋,北平。
琉璃厂外的槐树叶正黄得凄艳,风一过,便簌簌地落,铺满了新开张的“启明书局”门前。书局内,新印的书香与旧墨的涩味纠缠不清。
“这《新青年》,先生可要留一份?”
说话的是书局老板陈启明,灰布长衫下摆沾了些许油墨,他正将一册刊物递给端立书架前的客人。那人身着挺括的深色西装,指尖却戴着一枚古朴的玉扳指。
“不必,”客人未接,目光扫过书脊上烫金的《新青年》三字,如被微焰灼了一下,“里面的喧哗太甚,吵得慌。”
陈启明笑了,将刊物放回原处:“静山先生还是老脾气。如今这世道,喧哗才是主流。白话文运动势如破竹,学生们都争着做新时代的旗手。”
被唤作静山先生的男子叫周静山,是京师大学堂的旧学教授。他转过身,面容清癯,眼神似古井无波:“主流?启明,你开这书局,是为逐流,还是为溯源?”
“为开窗。”陈启明坦然回望,“让风吹进来,管它来自东洋还是西洋,是清风还是飓风。”
此时,门楣上的铜铃一响,一个穿着蓝布学生装、剪着短发的年轻女子快步走入,带来一身秋凉与朝气。
“老板,上次托你留的《尝试集》可到了?”她语速快而清脆,像珠玉落盘。
“到了,沈小姐。”陈启明从柜台下取出一本薄册。
女子接过,眼眸一亮,立即翻阅起来。那是最时兴的白话诗集。
周静山忽然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小姐认为,以‘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之语,可替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境?”
女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周静山,她微微一怔,随即认出了这位校内守旧派的代表人物。她挺直脊背,毫不怯懦:“周教授。蝴蝶虽白,却飞在千万人眼前;彩凤虽美,却锁在象牙塔中,几人得见?”
“文学非为市井喧哗,贵在凝练与深邃。”周静山道。
“文学更贵在传播与启蒙!”沈小姐反驳,脸颊因激动微红,“若无人读懂,深邃不过是孤芳自赏。白话文让思想走向街头巷尾,走向贩夫走卒,这才是它的力量!”
“然后呢?”周静山问,“让深邃的思想变得浅白如开水?让千年的文字锤炼,让位于直白粗陋的呐喊?”
“不是浅白,是明白!”沈小姐上前一步,“教授,您教的桐城古文,美则美矣,可它像一柄精美的裁纸刀,能切开旧卷,却劈不开这铁屋子的黑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斧头!”
“斧头…”周静山轻声重复,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斧头能破门,亦能杀人。”
陈启明适时介入,拿起两册书:“静山先生要的《说文解字注》我也备好了。沈小姐,你的《新潮》月刊也到了。”他像是站在天平中央,试图维持某种平衡。
周静山接过那本厚重古籍,指尖拂过封皮,仿佛能触到千年前的刻痕。他看向女子:“沈小姐,令尊沈世钧先生是我的故交。他的旧学功底深厚,诗词歌赋堪称一绝。若他见你今日…”
“家父正是深知旧物之沉重,”沈小姐打断他,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伤痛,“他才选择留在过去。五年前他剪辫那日,您可知他对着镜子哭了多久?那不是哭头发,是哭自己被连根拔起的魂。我不想这样,我们要的是生长,不是决绝的割裂,也不是抱残守缺的哀悼!”
周静山默然。他想起老友沈世钧,那个在鼎革之际挣扎半生、最终郁郁而终的遗老。
风再起,卷着几片黄叶闯入室内,落在打磨光亮的地板上。
周静山最终拿起那本《说文解字》,走向门口。经过女子身旁时,他停了一步。
“斧头很好,但别忘了裁纸刀。”他声音低沉,“它能教你如何不把木材劈坏。狂飙突进时,需知何处该留锋芒,何处该藏刃口。”
他推门而出,走入北平萧瑟的秋阳中。蓝布衫的女子望着他的背影,紧抿着嘴唇,先前眼中的锐气,悄悄混入了一丝迷茫。
陈启明轻叹一声,将一杯刚沏的热茶放在柜台上,水汽袅袅上升。
“茶还热,沈小姐,不妨尝尝再走。”
女子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周静山的背影已汇入街上涌动的人潮,分不清谁是新的,谁是旧的,谁又只是活着。
她最终没有去碰那杯茶。
她拿起那本白话诗集和《新潮》,也推开了那扇门。门楣铜铃再次摇响,清脆而坚定,融入了门外广阔而喧腾的、正在撕裂与重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