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五岁以前.六爷爷2

        昨天我还专门的问过了一次父亲,我六爷爷是不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逝世的。当时父亲停下手中的活,想了一会儿告诉我,六爷爷是在我五岁的那年冬天去世的。

        又告诉我,我姥爷是在我四岁那年的冬天去东北,在我家里住下来的。于是我打开了记忆的匣子竟然能找到许多,五岁以下的记忆碎片。

        听我妈说过,在我出生的十二天开始就经常的生病。后来进我们的乡镇卫生院治病成了我逃不开的一部分命运。

        我还记得,在冬天里一个干冷干冷的早晨,阳光已经从窗户照到医院病床上了的时候。我醒了,用胳膊支起虚弱的身子,坐在床上,用目光在医院里找我的家人。

        病房的门开着,我的目光穿过病房门口,经过一段走廊,在走廊的后面看见一个类似传达室的房间。又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了我的六爷爷在那里用医院的座机往家里打电话。我好像还听见了他在喊:喂!喂!海东好些了……我觉得这将是我关于六爷爷最早的记忆。我觉得那个时间应该是在我两岁或者两岁以下。

        之后的岁月里,我还多少想起一些关于六爷爷的零碎记忆。

        我想起,有好多次六爷爷在我家的炕头上遇见我,他就展开胳膊,伸过脸来叫道:海东!来,来,亲亲爷爷,亲亲爷爷。于是,我就跑过去用双手捧着六爷爷的面颊囫囵地摸一下,就算是亲了他一下。六爷爷就高兴地我把抱了起来,我就搂着六爷爷的脖子。

        搂着六爷爷的脖子的时候,我觉得六爷爷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白净净的脸色也总是有点红润。一点都没有我亲爷爷那种沧桑苦难感觉。并且他的说话语气又温柔又和善,也一点都不像我亲爷爷,连喊一声我的名字,都流出那种严厉勇猛神态。

        我记事的时候,六爷爷的一只手被机器绞烂了,后来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肉糊糊。那肉糊糊样的手掌比别处的皮肤都红一些,似乎比他的那红润的脸色还红一点。但他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沉,悲哀。相反的,他经常用他那三角形肉糊糊样的手掌“格机”我的胳膊窝,脖子等,弄得我痒痒的,也逗的我咯咯的笑。

        六爷爷一直都抽着旱烟,我还能记得他卷烟的动作。他先用一只好手把一张烟纸,放在那个三角形的肉糊糊的手上,铺开,压平。再用好手摸出烟丝,撒在上面,再压紧烟丝,慢慢卷起烟纸,再用舌头舔一下纸边,卷上。这样纸卷的旱烟就卷好了。

        然后把烟叼在嘴上。他再用那只肉糊糊的手压着火柴盒,用好手取出一只火柴棒儿,在火柴盒上划了一下,点着火,再点上了烟。

        六爷爷抽烟时候的形态和当时所有农村老头儿一样,都是有一种安逸,和谐,满足的神情,全然看不见残疾人的悲伤。

        那时候的我虽然小,但是看着六爷爷的这些动作也多少感觉有点悲凉。也是因为六爷爷的手是被机器绞烂了的,所以我对机器,不管是打豆机,还是打玉米机,或者铡草机都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见了那些东西我都躲得远远的。

        在我的记忆中,六爷爷又是乐观开朗的人,他似乎很少单独的一个人做事。打谷场的豆秸垛傍边的一堆人群里,路边房檐下的一排烟客间,都有六爷爷的身影。同时也有我在他身边跟随着的身影。

        有一次在屯子东头的打谷场院,六爷爷和村子里的伙计们一起用马拉着石磙子转圈打着黄豆荚。在歇息的时候我看见,有好几匹马没有地方拴,他们就把拴马的纲绳塞在豆秸子里面。做成一种被拴住了的样子欺骗那些马。

        当时,我靠着六爷爷的背后问道:爷爷,这样马会不会跑吗?六爷爷眯缝着眼睛笑着说:要是牛肯定会跑了,马可能就拴住了……长大以后,每次读书看到画地为牢,我就会想起这件事情。

        还有一次,六爷爷和村里的伙计们一起放牛放时候。他们带着我走到村子西边的六里地的草甸子处,把我放在老牛车道上。偶然间,我胡乱跑跑开了,穿梭在那一群牛的高高的长腿之间。

        当时的我只有牛的肚皮那么高,眼前活动晃动的只有牛的腿。而牛的身子就像一堵墙,隔开了我与六爷爷和其他放牛人的视线……

        发现我跑进牛群,六爷爷急得站在草甸子里直喊我的名字,让我站着别动!然后,他用一条棍子向两边打开在我身边吃草的老牛,直到抢在前面把我抱到怀里,才安静地看着牛儿吃草。

        还有一次,我哥走丢了,我爸我妈发动满村子的人到处寻找。当时,我妈急躁的走在前面似乎对我视而不见,我就像个尾巴似的跟在我妈身后。我们一会儿回家一会儿出来上街看看。有好几次我看见我妈急躁地跺着脚在家里哭……

        就那天下午,三道沟村子的田青和另一个人在后山的“大苇砂子”(村名,离我们屯隔着山六七里)山沟的大河里抓蛤蟆,他们听见有小孩在山岭上的森林里哭,便爬到山岭上捡到了我哥。

        他们回家的路上遇见在蛰麻子沟(离我们村子五六华里的地名)放牛的六爷爷的时候问道:大爷,你认识这孩子吗?六爷爷看到我哥就说道:哎~呦!这是我的大孙子啊!

        当六爷爷知道他们是在山岭上的森林里捡到了我哥的时候,就感觉到事态很严重。于是,六爷爷放弃了所有的事情,抱着我哥翻过后山岭跑回来,我们一家子才得到了安宁。

        也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村子里的找我哥的人都回来了,在我家门口讲述着他们找我哥的过程。当时小迎春的爸爸和我爸说着寻找我哥的过程————我从后沟找过去,到了山顶还没找到,又转到“大里”(一个地名)也没找到,后来又顺着山岭到了小金矿,觉得这孩子不应该跑这么远吧,然后就回来了……

        小迎春的爸爸虽然没有找到我哥,却确实走了很多的路程,他绘声绘色的讲着他的寻找我哥劳动过程。我爸坐在他的对面,嗯~嗯~嗯~地点着头,应付着表示着感谢。

        而当时,我就依偎在六爷爷的怀里听着他们谈论着找我哥的过程。我的记忆里我哥当时才四岁,我当时也就两岁多。

        到了我四岁的那一年的夏天。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在我家的后窗户外面的玉米仓子下面玩耍。

        也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日子,我觉得当时我家人都很高兴,我六爷爷家也亮着灯,我家厨房,里屋,小屋的灯都亮着。给我感觉像过节一样,有点张灯结彩的意思。

        我家南炕上坐着是我六爷爷和我爸,我周叔叔,他们在一起喝酒。我妈给他们张罗着做饭炒菜。当时我妈做了好多好吃的,最后还上了一盘平时少见的大鲢鱼。

        大约快吃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样矛盾。我妈和我六爷爷打起来,连在我家住的河南人周叔叔也挨揍了。最后在炕上的桌子被掀翻了摔下来,连同那些碗儿盘儿都扣到了炕前地上。我和我哥那一天晚上一点儿好吃的都没尝到,但也都不敢说话。

        我爸把他们拉开,六爷爷回到了隔壁他的家。周叔叔被我爸挽扶到我家后院。

        当时还是二十几岁的小伙的周叔叔,带着醉酒和委屈,头发又有点零乱地坐在我家后窗外的那个木头墩子上呜呜地哭。

        当我妈来到后院的时候,周叔叔竟然激动的,猛的站起来,用一种愤恨的动作甩着头发摘下了眼镜,朝着我妈哭着吼道:你再打啊!

        周叔叔喊话的时候,他那零乱的头发也随着猛摇的头飘了起来,可是刚站起来他就又让我爸给按住了。接着他又坐在那个木墩子呜呜地哭。

        第二天虽然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但凭着我对事情有一种敏感的推理,我还是明白了,当时是六爷爷说了我妈什么不是了,我妈和六爷爷吵起来打架了,周叔叔是拉架的,他被遭殃波及的挨了揍。

        果然,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妈就不让我再去六爷爷家了。我妈在给我穿衣服的时候用一种很低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再别去你六爷爷家了奥”。

        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着我妈的眼睛,看着我妈的脸色。在当时我实在是感觉不出我妈对六爷爷的的愤恨,连她说话时那种低沉的语气,也没有让我感觉到对我六爷爷的愤恨……但我妈的话还是让我对六爷爷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心理,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让我亲眼看见了我家的饭桌子也被掀翻了摔在地上,并且被扣在地上的还有我们平时很难吃到的大鲢鱼……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六爷爷的家门,虽然我们两家只隔了一道墙,虽然我们两家门和门都紧挨着。

        六爷爷家似乎成了我们禁区。除了我爸偶尔去看一看六爷爷,给六爷爷端点水,送点饭。我们基本上都不会进他家的门的,连路上相遇。我都躲着六爷爷远远的,六爷爷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亲过我。

        我不知道当时六爷爷会怎么想,其实当时的我,还是很希望六爷爷能像以前一样抱抱我,亲亲我。但远远的看见他,我心里总有一种畏惧的感觉,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反应地选择了逃避。有时候出门突然看见他,就先进屋躲一会儿,看他走了我才出门玩去。

        有时候六爷爷家的后窗户开着,我会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往里看两眼。如果他家里有人我就会躲得远远的。

        大约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在一个秋天的中午我看着六爷爷家的后窗开着。我又好奇的伸过去头看看,当时我看见了六爷爷用两双手抱着头,躺在炕头的一卷被子上,他的脸漆黑黑的像锅底一样,那时我内心的感觉就是六爷爷病了。我虽然还是像过去一样落荒而逃的离开了六爷爷视线,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悲戚的感觉。在转角拐弯处我就把那种感觉忘了,但那一会儿还会真有短短的一阵子的心痛。

        又过了不长时间,我就听说了我爸开始给六爷爷找坟地。我妈却骂我爸没事瞎捣鼓,可就是那几天后,我妈看见了六爷爷黑如锅底的脸色,就不再说话了。直到冬季六爷爷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2016.8.28.济南.丁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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