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看见,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朝着自己挥手,好像有一束光,不偏不倚地撒在我身上,我没有躲闪,也没有迟疑。我这次没有看见那个白色身影,而是,一个金发小女孩,她的回眸,如同盛开在天国的花朵,如同金色宝石一般璀璨……我知道,那是我自己。

可是我啊,从来都没有真正直视过自己,以至于,我好像早已忘却了自己的模样,随着那份丢失的记忆,永远使自己存活在虚假与真实的缝隙中,我开始对自己的周围进行主观意识被动的防御,哪怕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友好,哪怕能努力和每个人谈笑风生,却自始至终有一道隐形的墙阻隔,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触碰到我的内心。包括我自己。

原来我内心就是这样吗?原来我的灵魂仍旧是怀揣着那一腔热血,而不是不由自己的冷漠吗?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我吗?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不值一提……

我看见了他,那个白色的身影,我看不出他的眼神,却能看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他也在对我笑吗?我真的值得吗?也许真的值得吧。

毕竟,我已经拔出剑了。”

……

“荼靡……!你醒了。”

荼靡缓缓睁开眼睛,拂去眼中的沙粒,发现自己正平躺在绿洲旁石头上,奈芙蒂斯为自己铺了一些软乎乎的草,也不至于生疼。而自己受伤的手臂和腿上,都经过了对方的包扎,她无法移动,只是对着奈芙蒂斯露出苦笑,她看到了奈芙蒂斯身上由流弹造成的伤口,她知道一切事情的缘由都来自于自己,也许,自己不来沙漠便好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淌满了脸颊,宛如在晨露中洒满了花瓣,她想要用右手拂去,面庞却更湿润了。

“昏迷的时候,你一直在哭呢,一定很不好受吧。”奈芙蒂斯神色温和地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婴孩,“都过去了。我都懂得。”

“奈芙蒂斯……”荼靡不再说下去,她大概也无法表达自己内心复杂、却又时刻准备喷涌如潮水一般的情感吧。

奈芙蒂斯没有说话,只是从附近牵来一只驮兽,然后轻轻将荼靡放了上去,如同在轻置一片树叶。

“可是……你伤得也很严重……”

“对佣兵来说,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再说,你已经把沙漠中潜在的最大威胁干掉了,很不错。”

“诶……他,死了吗?”

“是。”

荼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底,到底涌动着何种洪流,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亦或是失手杀人的心痛?她不是那种圣母心的人,但,她却让整片绿洲都染上恐怖的鲜红与近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她握住驮兽的后脖颈毛,将身子直立起来,看见那具尸体,面目仍旧是狰狞的,那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声怒吼。

“没有名字,只有恐怖的代号‘鬼蛇’,在自身拥有极强实力的同时,极为擅长通过话术以轻松攻破别人的心理防线,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最大的委托。”奈芙蒂斯顿了顿,“我之前因为一些原因和他交过手,险些没能全身而退,听说,他所接的委托没有一项是不完成的。”

“他这次的委托,是拿下我……”

“果然,和我猜得一样。不过,他很喜欢看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然后再一刀毙命,能让他干这种委托……你可能被某些大人物盯上了。”

“……这样么。”

“我想,你找到答案了,不然,你绝不可能在他的刀刃下脱逃。”

“是的。”

“梦想,也许是虚无缥缈的雾气,但我仍然坚信着会有刺眼的光芒照进,你可以听见鸟儿的细啼穿透浓雾,宛如利刃割开前路的迷茫,在前方支撑起足以守护一切珍爱之物的天穹,在那里,你一定可以与自己相拥。”

“我明白了。”荼靡趴在驮兽的后背上,怀里抱着柯莱先前为她制作的小狐狸玩偶,也许,正因为见识到的生命的极致黑暗,她才会决心将自己幻化成一道光,也许她不够耀眼,太过微弱,但她仍旧坚信着,有一天,光芒会重新照入记忆的洪流。

“哦,对,你的稿纸,我帮你粘好了。”

荼靡的眼中忽然又闪过的一丝光亮,那破破烂烂的碎纸,被奈芙蒂斯一点一点贴在一张完好的白纸上,仿佛是枯树叶重新又焕发出新的光彩,那稿纸的内容,在荼靡的脑海里回环往复,因为这次经历太刻骨铭心,太无法让人释怀,她对于绿洲的态度,从这一刻起就被完全颠覆了,但好在,她找到了,那个所谓叫真我之物。

“奈芙蒂斯……谢谢你!没想到……”

“什么嘛!我好歹也是教令院毕业的优秀生!”

“诶……!”

……

往后的日子里,奈芙蒂斯在前面牵着驮兽,一路朝着北方的枫丹去,那是荼靡最终的目的地,她已经往那里,寄予了足足一个夏季的幻想。后来,她腿伤慢慢痊愈,能够在沙地里较为自由地行走,她捧起炽热的黄沙,让其顺着指缝倾斜而下,她从沙砾的尽头看见了一抹清澄的亮蓝。已经到了。

“接下来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我大概会在枫丹短暂逗留吧,不会很久的,找千织补个衣服倒不错,还能顺便叙叙旧……嗯,你的小裙子也有很多破损,一起去吧。”

“啊……”

乘上须弥与枫丹之间仅有的航船,奈芙蒂斯端庄地品着咖啡,让人完全看不出她作为一个雇佣兵的身份,那感觉,完完全全就像淑女。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枫丹待过一阵子。”她自己说。

眼前是清一色的白色石英石建筑,层层叠叠颇有现代感,高处的喷泉水一泻而下,形成一道道贯穿整个城市的水路,蜿蜒起伏,如同鬼斧神工。明朗的阳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宛如一条条银白色的丝带,将整座枫丹城装点得分外妖娆。这仿佛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首流动的诗篇,诉说着无尽的魅力与生机。

奈芙蒂斯说她要去找千织,顺便帮荼靡修补一下衣服,于是,她又自掏腰包帮荼靡购买了一件在这段时间用于代替的枫丹特色礼服,领口前一圈一圈的蕾丝花边,修长的蝴蝶结,与整体衣服近乎分离的泡泡袖,尤其是,赤橙色的裙摆与她平时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但她竟出奇地喜欢这套衣服。

她告别了奈芙蒂斯,毕竟,她已经依靠奈芙蒂斯很久很久了,久到足以抚平一切的伤痛。

她身边其实是有钱的,只不过奈芙蒂斯由不得她掏钱。再说……她马上就可以去蒸汽鸟报社领取稿酬了,她一定得找机会把钱还给奈芙蒂斯才行。

“荼靡……!你来了!”是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是夏洛蒂……吗?荼靡循着声音的方向,目光所及之处,是刺眼的白光。刹那间,白光消散,露出相机后面兴奋的脸。

“嘻嘻,毕竟荼靡在我们枫丹文学界可是少有的一股清流呢!”夏洛蒂迈着步子跑来,拉起荼靡的小手,“你今天的装束,很有枫丹味嘛!是千织屋买的?”

“是的。”

“嗯……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吧。”

“我不用……我不饿。”

“嗯……荼靡偶尔也要试着放开一点自己,在熟人面前都老是这样子拘谨着会很累的。”

“啊……嗯,我明白了。”

夏洛蒂仿佛是一个年长的大姐姐,拉上身旁小狐狸的手,一边讲述着枫丹的风土人情,一面介绍着她最钟爱的餐馆。“喏,就是这,我常来这里,来枫丹可不能没有甜食。”她指着面前这家名为“焙可”的甜品店,轻车熟路地就和老板打起了招呼。

至于她和老板交谈甚欢的内容,荼靡因为对陌生环境天生的警惕与胆怯,反而忽视不见了,依稀听见“可爱”“免费”的字样,随后夏洛蒂就把荼靡请到靠窗的一处位置。不一会,各色莓果松饼,提拉米苏,马卡龙,诸如此类荼靡没听说过没见过的甜品接二连三地摆在面前,犹如在绘制一幅专属于下午的甜蜜彩窗拼贴画,奶油淡淡的甜香是连故乡的蜂蜜都不具有的。

“这上面淋的是枫糖,应该和你家乡的蜂蜜不太一样吧?尝尝?”

“嗯……”荼靡切下一块松饼,伴随着从窗口洒下的阳光,丰富的果香与细腻的奶油交织,每一口都是沁入心田的甜蜜,琥珀色糖水,也让这份精致的瓷盘多了些宝石般的质感,她的眉毛上扬不止,直到甜味彻底消散,才慢慢平复下来。可忽然间,一股莫名的酸楚掩盖了方才的甜味,心底的怅惘使得阳光变得黯然。

“荼靡?怎么……不好吃的话你可以试试别的。”夏洛蒂眉毛颤了颤,话里透着不安。

荼靡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昙华,夏洛蒂就和当初的她一样,用甜味撼动着荼靡被动坚韧着的内心,明明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物欲,在雪地里寻找秋天遗留的松果也好,家里储藏室窖中的腌菜也罢,她从来不会介意,也不会挑剔,却仍旧会为甜食所触动,为什么呢……

“……夏洛蒂,谢谢你,真的很好吃。”

“哼哼,那可是必须的,啊,饮料来了,你也来一点吧?”

“好!”

夏洛蒂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与以前截然不同,仿佛是换了个人,看上去虽然文静又木讷,但是情绪偶尔能够高昂起来,这就很棒。话,比起之前也是多了不少,也许是一路奔波经历了什么,如果荼靡自己不说的话,出于尊重,她也不会去过问,也会在心里暗暗为这个曾常处于寂寥与讥笑的孩子的成长而高兴。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在阳光的烘烤与两个女孩之间的欢笑中消磨,荼靡在朋友面前,展现出的是独一无二的另一面的自己,她足够自信,不会因先天的性格而低三下四,因为意识到会被包容,所以她才会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内在的真实的自己。自始至终,荼靡一直是一个充满着矛盾感的个体,她学着试图去隐藏真实的自己,为的是让自己得以更好地生存,她在书里看过,奈芙蒂斯也提到过,也许,这就叫讨好型人格吧?是一路上那些风风雨雨,使她迈出了打开心门的那一步,只要迈出第一步,她就无悔于最初的选择,成为真正的自己了吧?

“对了,荼靡,接下来在稻妻要举行一个作家见面会,我带你去怎么样?免费的。”

“诶……?”荼靡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大量陌生不熟识的人物,仿佛是一团团高大的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擅长与人交往,大人物会让她产生更深的自卑,更觉自身的渺小不可及,如果她努努力的话,也许能找到个性相投的人,却仍旧很消耗她的体力和能量,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正常的社交,绝对做不到。

“嗯,如果荼靡心里还有些顾虑的话,那我也不强求你。”夏洛蒂拍了拍荼靡羸弱的肩膀,殊不知这是一个在背地里用幼小的身躯诠释剑术的孩子,她所能承受的厚望,因为没有商业头脑,所以全然承载在了剑上,好在她足够努力,也不至于太差。

“不,我要去!”

夏洛蒂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不过很快便转为一种欣然的微笑,也对,经历了这么多,她是应该主动做出些转变了。“那就这么定了?”

荼靡乖巧地点点头,轻轻抓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嘴上的奶油渣。

那是个比想象中还要漫长的傍晚,因为是夏天,所以天黑极晚。晚餐,对于品尽了下午茶的两个人来说俨然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天边的云朵被夕阳染成绚丽的橙红,如同橘子汽水带着甜味。渐渐地,夜深了,枫丹城的灯光开始璀璨,映照在城市水道上,形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光带,一幢幢高楼如同灯塔,在克莱因蓝的夜空中渲染着静谧又梦幻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童真的梦境。

迷迷糊糊中,夏洛蒂带着荼靡去了一家还算不错的酒店入住,彼此兴尽而别。凝望着整洁的房间,大概也是荼靡从小到大以来见过的最舒适的住所了吧。

第二天,荼靡只身一人去千织屋拿走自己原本的衣物,穿回自己朴素的小裙子,披上熟悉的黑色披风,那才是荼靡真正的样子,不过这次,她不再遮遮掩掩裹紧宽大的帽檐了,让耳朵自然裸露在外,感受风轻轻吹动,送来栀子花的清香,看着风吹花落,她也许不会再怅然了吧。只不过可惜,奈芙蒂斯早已离去,她无法告别了。

说起来,栀子花长得很像荼靡花,就是太大了些,她无法找到荼靡花仍旧存在的证据,因为有那一种希冀,这也是她这一趟旅途的目的之一。

她必须得动身了,因为夏洛蒂在港口等着她。

“果然,这一身行头才是荼靡嘛!”夏洛蒂仔细打量着荼靡,荼靡一穿上自己的衣服,整个人都显得更自信了一些,兼具旅者的自然和孩童的灵动。

夏洛蒂像个监护人一样,牵着荼靡的手,站在甲板上,迎面吹来的是咸腥的海风,粘粘的,浪花在螺旋桨的搅动下激起蕾丝一般的涟漪,伴随着清亮的溅水声,泛着朦胧的白光,给大海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裙边,水花化作星光点点,溅落在脸上,痒丝丝的,如同雪白的羽毛拂过面颊。对于荼靡来说,这里的大海的感觉和故乡完全不一样,纯粹的蔚蓝,带给人的永远是心旷神怡,而故乡的大海,永远笼罩着一层清冷的雾气,为水色铺了一层灰底。

大片的白色海鸟迎面而来,迎着日光,反射出如金箔一般耀眼的光芒,荼靡抬起手,正好捧住一只鸟的肚皮,它还衔着鱼哩,她捧着它,仿佛捧着一朵白云。

船上的伙食也还不错,常常是当天水手打捞上来的沙丁鱼,对于荼靡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美味,蒸得很过,软软糯糯,偶尔能够吃上冷冻的蔬菜,荼靡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她本身就对身外之物没有多大要求。

第一次坐船,刚开始她有些晕乎乎的,恍惚了一阵子,后来才慢慢恢复过来。具体在船上待了几天,荼靡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每一天都过得格外安详与舒适,当然,她也在努力忘却先前在须弥沙漠所经历的事,她虽然外在表现得自己很坚强,却不过是在试图掩盖自己的伤痛罢了。好在,一路上,有太多的人在为她抚平伤疤,那么多人告诉她,其实自己并不孤单,那她何必妄自菲薄呢?

待到了下船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殊不知,她已然抵达了这世界的东南角,这座群岛,名为稻妻,向来是盛产世界知名轻小说的腹地。

人流如潮,整个港口的轮廓在浓厚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依稀能够听见过往渔民的交谈声,貌似收获很不错,还有更多来自异国他乡的旅人,交织成港口独特的生活气息,荼靡在心里暗暗揣测着有多少人参加这次作家见面会,到时候她应该怎么办呢?

“走吧,荼靡,我们去那边。”夏洛蒂拉起茫然愣在原地的荼靡的手,顺着台阶快速往上爬着,披风在由还未彻底变红的枫叶形成的风里簌簌作响。

夏洛蒂的出现,又在纷杂的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那些人大概都曾跟夏洛蒂有合作,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旁边的这位小姑娘是……?”

“哼哼,是大名鼎鼎的浪漫主义散文家荼靡!”夏洛蒂把双手搭在荼靡的肩膀上,将她往人群的方向推。

“诶……”荼靡惊慌失措的样子宛如一只小雀,转身回头又拉住了夏洛蒂的手。

“没想到能写出让我反复拜读十几遍的文章的作者,竟然是一个狐族小姑娘,天才……简直是天才!”

“哎呀呀,不光是文章写得优美,这脸蛋也是可爱万分呢……”

“诶……?”荼靡用手捂住领口,从小到大,这十五年间,还从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说她是天才么?也难怪,毕竟,有狐人的寿数在,她的模样与身形,也不过是七八岁人类小孩的样子吧。

“小荼靡,要不要给你的读者们签名呢?”夏洛蒂拍了拍她受宠若惊的脑袋。

签名?

忽然间,纸和笔都递到了面前,在枫丹,甚至还出版了她所写的诗集与文集,明明都是她每天的风景日记,却成为了他国梦寐以求也未能领略的景致,跋山涉水的旅者也不一定可以品味的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寂静与安宁。

她忽然间慌了神,签字的手不住颤抖。“我,我字不是很好看……”耳朵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下。为那些热情读者签上自己的姓名,似乎已经将她的能量消耗殆尽。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一点点才能,对于外界的深重意义呢?

没有人排斥她,没有人孤立她。

所有人都尊重她,所有人都敬仰她。

她未曾体验过这样的滋味,未曾拥有过这样的感觉,她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也是防止自己整个人激动得颤抖,让读者看出来。搁下笔,随后留影,她恍惚着,仿佛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因为那人耳旁的绿色羽毛很引人注目,她找到机会走了过去。

“天,青……石?”她一字一顿,端详着眼前这个穿米色大褂的少女,“你怎么在这?”

天青石似乎急急忙忙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荼靡注意到那是一本笔记本,书上的图案……有点眼熟。“怎么?我堂堂一个植物学家,各色专栏都有我的手笔,怎么不能来?”她的语气,似乎是慌张中带了点自傲,“倒是你啊,小家伙,从枫丹大老远跑稻妻来啦?”

“我……嗯。”

天青石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副眼镜戴上,倚靠在墙角,一条腿勾起,撑着墙面,闭上双眼,似乎在装斯文。荼靡明白,自己和天青石的对话永远无法进行下去,就像一本永远脱节的小说,她悻悻然地转身,跟上夏洛蒂的步伐。

夏洛蒂正在和一对衣着华丽的母女攀谈,见到荼靡来了,热情地招呼她,空出一个位置,脸上是止不住的欢心的笑容,也对,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在一步步地成长呢。

“这位是千鸟小姐,以及,泉小姐,千鸟小姐是稻妻有名的轻小说作家,荼靡,我记得你好像看过一本轻小说,你们说不准能聊得来哦。”

“啊……”她注意到面前两个姑娘,都穿着稻妻当地的服装,不过千鸟总体色调是绿色,泉是蓝色调。小个子的泉,应该是千鸟的女儿吧,然而,千鸟看上去似乎只值花信之年,那股莫名的气息让荼靡感到并不简单。

“也是长生种啊……”

“啊?”荼靡愣了愣,她才注意到她们生有耳羽,也是像天青石一样的鸟吗?不对,气息不太一样,天青石的寿命,应该和正常人类差不多,而面前的两只鸟,绝对不可能如此。

“呵呵,小狐狸也会发愣啊,说不定和小泉合得来,那就告诉你吧,我们是夜雀,稻妻妖怪。”千鸟将袖口拂起,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狐狸,“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吧。”

荼靡才注意到,夏洛蒂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也许是一开始就明白了千鸟的意图?

她紧紧地跟上泉的步伐,才发现人家袖口下掩藏的手正不住颤抖,不敢看荼靡一眼,这也难怪,毕竟她只是一只小小鸟罢了。

稻妻是一座海岛,自然也有一些略微凸起的山丘,千鸟领着两个孩子在山上的亭子里歇息,幽静亭子里,大部分被树荫掩盖,但仍有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洒下,形成错落的光影。荼靡注意到小桌上有两盏茶,杯底湿润,还有些许茶沫,角落里凌乱的书页,可以看出千鸟母女俩时常待在这里。

“请随意吧,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长生种了,难免有些激动吧。”

“长生种?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荼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冒昧,止住了。

“五百年了,从我还是一只小鸟开始算起。”

五百年……那是狐族三百岁寿命都无法达到的极限,荼靡对此没有概念,她唯一的印象,可能也只是三百余岁,可以誉为是狐族史上第一位超越狐人寿数上限的外婆了吧。她无法想象,但她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孤独的味道,也许是幽闭的环境作祟,也许是千鸟的话语透着空灵,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灵魂生来孤寂。

“和我同时代的妖怪,大部分都掩盖在了时代的阴云中,剩下一部分也近乎不知所踪。”

荼靡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了千鸟的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能够体会到千鸟的孤独感,因为她在文章中所写下的,不就是任由灵魂在海上飘荡的感觉吗?她能够想象出,人来人往,却唯独自己是一座孤岛,却承载着记录一个时代命运。“我明白了。”

“实不相瞒,荼靡,我读过你写的散文,也和夏洛蒂交流过你的事来验证我的猜想,事实证明,你和我很像但不完全,我很高兴你能清楚认识到长生种的使命。忍受离去,在煎熬中忘记痛苦,最后化为一切的见证者,直到世上无人知我……”

“这些都是你在轻小说里不会写到的吧?”荼靡将手放下,她明白,千鸟的漫漫五百年,见证了太多人间悲欢离合。她才活了十五年,她不可能明白这点,更何况……她连自己过去记忆都无法留存,就别提……

“嗯。……在找到自己的过往之后,我希望你能够做一个见证者,有太多的离别伤悲不可避免,我希望你能够释怀,当然了,我很高兴能够拥有一个年轻的长生种朋友。”

“嗯!”

千鸟的温柔,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曾经的坚韧与激情,如今都已悄然沉淀。她曾经经历了什么,那些风华绝代的瞬间,如今都已无从得知。但她的故事,就像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成为了一座时代的丰碑。

明明差了近五百岁,和千鸟的相处却形同好友,让荼靡感到意外,以至于她甚至能够主动拉起泉的手,在小吃一条街上逛夜市,章鱼小丸子,糖苹果,天妇罗,泉也跟着荼靡变得开朗起来,戴上了狐妖面具一起去钓气球,那段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直到花火大会的盛大召开与隆重结束,熙熙攘攘的人群撤离,年岁又转瞬而逝,一切都过得无知无觉,而两个小姑娘俨然成了异族的好友,才半天便形影不离起来。最后还是荼靡记起了时间,将泉送回她母亲身边,然后一路小跑回到了一开始夏洛蒂定的民宿。此时的荼靡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比从前勇敢了太多, 一个人,真的做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们聊得开心吗?”夏洛蒂打来了电话。

“开心!”

“哈哈,荼靡难得这么兴奋啊?”

“哼哼!”

她侧过脸,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格外自然的微笑。

改变的从来都不是荼靡,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有时候,她会选择迈出那一步,然后不再回头。最后的夏夜被秋风吹散,吹走的,也是荼靡灵魂的最后一层躯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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