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乡恋(6)


5.风中的哥哥


6.知青

我穿出榆树林,太阳藏起了下巴,天空没有晚霞。风一个劲儿的朝东吹着,阻止不了夜色逼近的步子。它像雾一样弥散开,驱走太阳,然后把含羞的月牙推放到天空。旷野中再听不到小鸟的鸣叫声,只有风儿穿行其间,夹带着远方的凉爽,吹得我肚子咕噜噜作响。

我担心灵子一个人在野外,但迫于她的戒意,纠结中放弃去找她的打算。我滋生过偷偷半路等,远远陪着她走回家的想法,可觉得这与跟踪行径没有分别。所以,我加快了步子,唯恐她返程发现我在原地,辜负了对我信任。

夜,尚未消停下来,天空的明暗还在相互撕扯。我爬上最后一个山丘,整片村镇的灯火尽收眼底。这一小片灯火让我充满归宿感,一排排炊烟冉冉升起,聚集在村镇上空,像在暮色中泛白的云彩。之后,夜空点亮群星,它们发着蜡烛般的微光,将整个星空幻化成一处教堂,我闭上双眼为灵子祈祷,继而把她想像成披上白纱的新娘。此时,耳边传来“咩咩”叫的归圈的羊群,我仿佛看到灵子快速穿过犬吠之处,脸上洋溢着往日迷人的笑容。

回到院门口,依稀看到母亲在屋里忙碌的身影。纵横交错的窗棂看上去颇像个“井”字,那是一口将我们陷入困境的井。父亲说:“ 穷困的根源,是因为没有水。”可是,我觉得穷困的根源,是因为没有了父亲。我轻轻地推开铁栅,又轻轻地关上它。我偷偷告诉这只蝴蝶,在他教过的花名里,我找出了能做药材的小黄花,一切真如他所言,生活不会让人绝望,它只是在和人捉迷藏。我还告诉他,恐怕我得快点长大,因为母亲一个人太过操劳,还因为有个妹妹要我保护。

我没有向母亲说出我的心思,将柴胡洗干净晾在窗台外面。母亲看上去很欣慰,神情偶尔露出微笑,她现在每天要腾出一些时间清理屋里的卫生。

第二天上午还好,到了下午,我几乎走出10多里地,才将柴胡装满背包。原来每个希望,都不会轻而易举实现。我在背包里柴胡的价值与自己负重能力间纠结,中途歇歇停停,少了初始状态的欢快。每当精疲力竭,想到母亲欠下周老师的十块钱,铭记父亲说的"生活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遗训,艰难启程,打消身体想休息的念头。

将近回乡的公路边,碰到一辆敞篷汽车,拉着二十几个多舌的学生。他们对旷野新奇的很,听道有男生说乡下竟然这么好,有个女生打趣说他们是新一代下乡知青,接着有人嘲笑说那就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有个男生看到我,我们四目相对,他冲我  “哈喽!”一声,汽车便载着欢笑声扬尘而去,像个流动的戏台子。

当我扛着满包柴胡回到家,全身已被汗水浸透。刚进家门,发现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我认识,是大伯,我爹的亲哥哥,印象中在市环保局工作。他在我爹下葬的时候,喊了一声“兄弟走好”,然后坐上了回市里的班车。

“大伯,您来了。”我放下背包和他打了招呼。

他很高兴,冲着我 “哎” 了一声。看到我满身汗水,冲母亲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亮太懂事了。”接着,他为我介绍了他的孩子:“这是你哥小敏,准备来你们学校上学,你帮大伯看好他。”

我仔细打量这个素未蒙面的哥哥。他的头发好长,刘海几乎盖住眼睛,不时将头低下来一甩,头发就向右飘到头顶上。单眼皮的眼睛显得有些小,颧骨挺高,皮肤黝黑,壮如一头牛犊。和他站在一起,我成了非洲的白脸难民。他穿着一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斜挎着一个军用书包,很衬腰身的黑色裤子,白底黑布鞋,身上没有一片补丁,看上去要比学校的同学时髦。

他毫无拘束的上前拍了我的肩膀:“是你呀!我们在路上碰到过你,我还和你‘哈喽’来着,胡小婧说你是苦行僧。原来是我兄弟!”

原来,他从那辆飞驰的戏台而来,我尽量让自己显现出热情。“哦,原来是你。”然后问他:“胡小婧是谁?”

他还没从乡下的新奇中走出来,带着兴奋的口吻说:“和我们一起来的女生,她念完高中又返回来补习初三,不知道咋想的。”

我对他说:“为啥叫我‘苦行僧’?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像个和尚一样。”

“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知道在叫谁就行了,你这穿着她已经嘴下留情了。我们都有外号,哥以后还就叫你苦行僧了。”说完他哈哈笑了,像是我们早就相识。我只好附和他浅笑,觉得他要开朗的多,说话的语气和用词的方式,都带着一种新潮的元素。

之后,大伯说想让哥和我同班上学,不让他和那帮一起来的同伴待在补习班瞎混。听说我们班主任不太好说话,想让我帮忙引见一下。母亲看出了我为难的样子,一口应承下来。

吃过晚饭,我们去找班主任。夜已沉寂,皎洁的银盘将大半个身子浸入碧空里,只留下弯弯的一钩,像只眯住的眼睛。小敏止不住好奇,问我班主任是否教得很好。我告诉他还不知道不好是什么样子,只是感觉老师管理挺严的。看得出他有些失望,可能没找到不用学就能教会自己的老师,而我因此窃喜。

快到教师宿舍门口,突然听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平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见班主任拿着一本书从屋里跑出来,口里骂着:“小王八犊子,想翻天!”,有两个黑影朝他扑过去,接着又是“嗙!嗙!”两声,他们手中啤酒瓶砸中了班主任脑袋,我看到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我着急喊了一声:“妈!有人在打周老师!”

小敏似乎看得挺起劲儿,听我这么一喊,就问:“哪个周老师?”

“就是咱们要找的周老师!”话音刚落,他已冲了出去。刚好迎上跑出来的那两个黑影,飞起左脚,蹬在右侧那人的肚子上,右脚借势腾空,然后侧身,轮开脚踢在左侧那人头上,两个人同时被打倒在地,快得不可思议。然后他冲上前,抬起脚跺黑影的脑袋,大伯着急喊:“小敏,住手!”他才冲那人胸前踹了一脚,骂道:“还不快滚!”

两个黑影爬起来跑了,我听到大伯在一旁训斥小敏,说再惹事让他回城打工,不许上学,小敏像在争辩,我没有仔细去听。我在想他一连串动作,攻击速度那么快,而且有足够的力量,不像我踢旋风腿,有时能把自己摔倒,达不到对抗的效果。他这些动作,我自己只在想象中完成过,那一刻,我真心佩服他,喜欢上这个哥。

这时候母亲扶起班主任,喊我一起把他搀到屋里。屋里乱哄哄的,对面墙角摆着一张单人床,被子随意叠放在床头,还保留着脑袋压过的痕迹。一张三抽屉的写字台,堆放着一些书和两沓作业本儿。木头衣架上挂满了长短不一的衣服。墙角垒了几个纸箱,然后是满地的碎玻璃。

我们把他扶到床边坐下,看到头上被砸开两道口子,血流不止。我有些不知所措,母亲找了一块棉花点着,将烧灰按到他头上止了血,转过身收拾地上的玻璃。大伯提出来要报警,还是小敏说,应该先到医院包扎一下,问清情况再说。

医生剃光了老师的头发,清洗掉棉花灰,还在头上缝了针。他看上去很虚弱,脸色煞白,很明显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制止了大伯要报警的念头,说自己知道是谁,是些没人管的孩子,也挺可怜的。

我想到了班主任送我回家的晚上,就气愤地说:“周老师,准是臭李派人干的,他这种人还有什么可怜的?”

“曹小亮,你不知道原因,别瞎说。”然后,他长叹一声,陷入对往日的追忆。周老师说臭李的爸爸和他是同学,官至市邮政局局长,臭李从小倍受宠惯。十六岁那年,他爸和单位一个赖皮死杠上了,赖皮最后的威胁没有奏效,情急用刀捅了他,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单位比照工伤,让臭李提前接班儿,他们母子才搬到此处。周老师去照看过几次,臭李对此非常反感,他怪怨周老师和同学们不许他报仇,后来,自己家属也因此和他闹别扭,也就不去了。臭李的母亲根本管不了他,任他胡作非为,周老师实在看不过,伙同来下乡的同学一起教训过他。现在成年了,总是找老师的茬儿。

小敏说:“我们听说过这件事,有个邮政局局长让人杀了,原来是那个小子。没事,以后他再来找麻烦,我修理他。”

听小敏这么说,班主任仔细打量他,这才想起来问我们的来意。当他听了大伯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天我和校长商量一下,我这个班里一般不安排补习生,不过,今天谢谢你们。”

开学已近一个月,学校又迎来一批新生。小敏说他们找不到适合的高中,慕名这里的学风,结伴前来补习。

星期一早上,班主任戴着帽子,领着小敏,同学们都好奇的看着他。他走路有些不自然,可当他站上讲台,就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向班里介绍了新同学,可我没听清他说的名字,然后,他让小敏成了我的同桌。我看到灵子投来诧异的目光,点头示意她我知道。灵子眨眼又确认了一回,慢慢将脸庞开放成花儿的样子。

这时候,小敏把“军挎”里的书本倒出来。我看到作业本姓名一栏写着朝格图,以为他拿了别人的本子。直到他站起来向同学介绍自己,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学名,听起来也姓曹。我在作业本背面写下“朝格图”和“曹小敏”,我似乎更喜欢后面这个名字。我想大伯也是如此,他介绍的名字也是小敏。不用问,他母亲是蒙族,可惜我这个当兄弟的却不曾听说。

课间休息时,和小敏一起来的同伴们跑过来看热闹,我听到那些人叫他曹朝,看上去对他都挺友好的。他总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向同伴介绍我:“哥几个,这是我弟,咱们路上碰到的苦行僧。”他抬起胳膊,将大拇指往肩后一挑,然后故意朝我坏笑,我睖了他一眼,因为“苦行僧”的绰号,但他没有搭理,然后继续对他们说:“说来也算是我们在这个学校,最早见到的同学。以后,你们不准欺侮他。”他这些话很有一个当哥的样子,让我有了感激。

那些穿着时髦的同伴,不停的起哄,有的在相互模仿着刚才讲过课的老师。其中一个对小敏说:“还是胡小婧牛啊!人还没到地儿就送出一个外号。”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句:“谁在说我啊?”

“嘿,说曹操,曹操就到唉。”

小敏将头发一甩,露出了盖住的眉毛,说:“什么曹操,曹朝本人就在这儿呢。”一伙人又哄笑着。

我看向那个胡小婧,她几乎是扭着过来的。一点也不像女生,更像一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年龄大一点。女生们都把身体藏在宽松的衣服里,她的身体绷紧了衣服,突起的胸部毫不隐藏,臀部的弧线也展露无疑,裤子几乎贴在大腿上,裤角却比我的裤腿还要宽。还将辫子歪向脑袋一边,村镇里的成人也不敢如此打扮,恐怕只有《007》里的“邦女郎”,才会是这般模样。

她说话的腔调也不像女生,得知我是小敏的弟弟,冲我瞭了一眼,慢悠悠的说:“曹朝的兄弟,就是姐兄弟。哎哟,你还真舍得往身上缝布哟,穿一件能顶两件了。不过谁要敢欺侮你呀,姐就废了他。”那帮男生又起哄,我感觉有一团火烤着我的脸,本来在学校就很少说话,而眼前的女生又如此张扬。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张扬,就像是天外来客。我待在他们群里,明显是个格格不入的土包子。他们的哄笑声,似乎和班里的同学不一样,没有一个人嫌弃我,仿佛我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想是因为小敏。我也没有对他们生气,可能也是因为小敏。他们全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像是来接受教育的,倒更像是来改造学校的。



(7)滑稽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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