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里说: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就没法看了。
在这些快进健里,由于司空寻常,没人会关注普通人每一秒里的挣扎和疼痛。是的,苦难有什么好细看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如果随手把这些镜头任取一个放慢速度看,你会觉得度秒如年——人生不值得。所以不能回头。回头看,每个人自己也会诧异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的父母公婆兄长姐妹们都是这样的。
爱人的爷爷奶奶老家三仓,离集镇不远,有三间混砖的草房,一间独头的厨房。生四男两女。儿女多,靠双手糊口,自然不可能送孩子们上学,于是,这些孩子们早早学会做事,为全家的肚子死绑在泥土中刨食。爷爷奶奶短视,没有送孩子们去学点技艺,比如木工瓦工之类,一个个除了一身力气,毫无特长可以帮助生活过得更好。
爱人父亲——我的公爹排行老二,婚姻是媒人说合家长包办的。婆母比公爹大两岁,婆母的母亲死得早,所以特懂事能干。然而嫁过来,连婚房婚床都没有。奶奶做主用大伯子结婚的旧床,大伯母想一辈子镇住弟妹,在婚床的蚊帐背后和被子里埋针做法,让新人万箭穿心。婆母说:新婚夜,她是万箭穿心,床两头乱爬,难受啊。从此落下浑身疼的毛病,尤其是头疼,且夫妻不合。
后来大伯夫妇和公婆夫妇各生了两个孩子,一大家,十几口人,房子不够住,土地的出产不够管嘴,恰逢国家号召海边东迁垦荒,谁开垦的土地归谁。于是老大老二带着孩子们一起迁到海边落户,各搭了一个茅草屋栖身。那时的茅窝,真的是挡不住晴天的日月光,孬天的风雨雪的。但总算不再挤一起,有一个相对阔大的空间自由呼吸了。
然后就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埋头刨草根栽树种麦子油菜玉米,没有水,集体打井,两肩挑水浇灌。盐碱地收成差,他们不怕,坚信地种熟了就好。一年一年,喝苞谷粥大麦粥,把孩子们熬大,上学。
现在弶港到八里新隆一带,绿树成林,庄稼成片,都是这些东迁户一双手慢慢耙出来的。那些手,老茧褪了一圈又一圈,血痂落了一层又一层,身上晒得乌黑的皮也蜕了生生了蜕。那时的海边,蚊虫毒蛇,台风冰雹,时时侵袭。大人孩子,衣不蔽体……放大了细看生活,不堪注目。那就只能叫活着,毫无质量可言。
可是,孩子渐渐大了,饭量增大的同时,上学的开支也大了。只靠土地刨食已经不能维继。恰好改革开放,很多心思活络的人开始置办渔船,向大海挖掘索要财富——取苗鱼秧。这是一条向死而生的道路,大海性情莫测,风浪说来就来,一个不慎,全船覆没,死人是最寻常的事——爱人三舅的大儿子就葬身鱼腹了。而且,捕的人多了,苗鱼量就少了。运气差的,年年都不够本钱和人工开支。但是,丰收年景,网捞上来的苗鱼足以让生活滋润好几年。说白了,就是赌。公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人雇佣,上船捕苗鱼秧。也是运气差,连续几年没有赚到东家的钱,反而白白浪费时间,把一地的农活和两个孩子交给了病病殃殃的婆母打理。整个家庭更加贫困不堪。孩子们上学都没有粮食带,全靠赊欠。那时的家,如风中残烛,摇摇欲息,只要一个意外,就会万劫不复。
如果夫妻二人,能同心相携,再苦的日子也能熬。可是公婆性格不合,婆母长年疾病缠身,性情难免急躁。公公脾气倔,一言不对就吵架,谁也不让谁。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在对方身上很难找到温馨,日子就算没有多少盼头了。
文章本应为尊者讳,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公爹的情人(其人已作古,一切付与春风,早无踪影)是怎么回事,婆母是如何防情敌如防贼的。据嫂子说,公爹因为帮衬同村一女的农活,日久生情。我认为,是公爹把家里的款七八糟的烦心事暂时抛诸脑后,以取得片刻的安宁和温柔罢了。不管如何,公爹是有了相好,而这让婆母更加不堪忍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别人看着笑话。日子真真是水深火热。
穷人的生活不叫生活,难得在苦难里拔出泥脚去仰望星空。他们不识字,也没有精神寄托,所以当时识得一些字会算账记账,长得又高大帅气的,担任生产队队长的公爹,情感丰富些可以理解。而婆母在无望中,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
海水里赚不来钱,还得向土地要。婆母学着别人种经济作物——薄荷草,精耕细作除草施肥,到五之日六之日太阳玄黄的盛夏收割,几乎热晕在田里。然后几天几夜烧窑一样熬成很少的薄荷油,一斤油卖过几十块钱,靠这个能勉强支配一年的开支。我爱人弟兄俩,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农活中做大的。那个苦啊,用爱人的话,不是人受的。一家人就这样苦挣苦熬,孩子们边上学边干活,大人起早贪黑干农活活并四处举债供读书。爱人好容易走出了那片沙土盐碱地,来到相对丰泽的堤西——我的出生地,与我并肩从负债开始,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家庭。而公婆和大哥一家,因为我们的帮衬,终于不再被生活勒索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农民能有什么保障呢?七十多岁的老人们,因为没有生活保障,依然劳作不辍。身体透支到极限,干瘪的骨骼皮囊到处漏风,如破船一样需要修补。婆母这几年双目害病至于皆眇。这些修补费,靠国家的农保根本无济于事,或者说杯水车薪。我的公婆有我们托底,那些没有后辈托底的老人们如何生存?很现实很现实,公婆那儿的邻居,就有几个老人相继自尽了。
我不知道栉风沐雨一辈子、土地里挣命一辈子的农民们,他们有没有想过命运的不公,懂不懂得在他们之外,还有神仙一样地享受各种优待和服务的人民的公务员存在。他们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为吃穿发大愁。至于说看病不要钱出行不要钱出国旅游不要钱吃穿通通不要钱,高楼华厦随便买的生活,那些都脱离想象之外了。
事实是:绝大数普通人就像余华笔下的福贵,最后一无所有。只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全部的意义。死亡,比活着容易千万倍。
可是,普通人能死吗?不能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都死了,这个社会高高在上的周公子王公主这些特权阶级,就没了驾驭压迫依附的对象了,就没有生存的基础了。这也就是宗教和文学存在的终极意义——教底层人要忍耐,然后寿终正寝,下辈子才能超生,投胎一个好人家!如此社会才能循环下去。
所以,“衣戈猜想”才能从二舅们毫无怨言的长期忍耐中汲取养分自欺欺人,治好了他的精神内耗。
真的能治愈吗?二舅天赋秉异,有能力在逆境中打理生活。可是从绝大数老百姓身上,我怎么看到的尽是没有尽头的忍耐和苦难。他们过得潦草狼狈,每一个细节都不忍目睹。按上快进健,大体就是为一口吃食左支右绌,形容枯槁,顾不上老病死。他们至今把一百二百当做大钱,把一分钱掰开作两半花。我的这些农民公婆们,他们又从何处治愈自己的心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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