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浪花水库波平风软,鸥鸟来去,青峰峭立。
阳光瘫痪在水面上,细波粼粼,闪烁不定,犹如千百条小鱼儿在翻跃。一只黑嘴鸥从高处看下去,误以为那些波纹是鱼儿,立刻兴奋了,收束翅膀,直扎下去,当它接近水面时,便明白又上当了,霎那间,尾巴一抖,长翼伸展,在空中打个旋,啊、啊地咒骂着,怒气冲冲地升远了。
岸边搭着一个简易遮阳帐篷,帘布上面印着可口可乐的字样,值班记录簿挂在立杆上,风一吹,记录簿拍打着立杆,叮当、叮当地响着。
帐篷外的地上铺了一张旧凉席,上面直挺挺躺着个少年,他叫狄确良,两眼紧闭。他在和太阳对着干,一动不动,坚持了六分钟,浑身晒得黑红,皮肤针扎似的疼。
人是生物体,忍耐力有极限。
汗珠子顺着额头流下来,进了眼睛,杀得生疼。狄确良大喊一声,来了个鲤鱼打挺,不料,身体没站住,一屁股坐下来。明知没人看他,还是心虚,四下里瞅了瞅,脸皮臊得通红。抹去汗水,再把腿放平,调整好姿势,吸口气,腰一挺,站起来了。值班记录簿就在面前,抬腿一脚,簿子飞在空中。
“坏了,可不敢踢烂了。”
心念刚起,随即扑上前,逮住了值班记录簿。见它完好无损,放下心来。走进帐篷,翻到5月6日这一页,想都不想,签下正常二字。扔下记录簿,三两步,撒欢般跑到水边,蹦上那艘和他年龄相仿的YAMAHA快艇,拽着引擎索,稍微用力,一下、二下、三下,噗噜、噗噜,突突突,点着火了。
这是几个啥意思?平时,十几下都发动不起来,今天三下就行了。好兆头,坏兆头?
***
此时,水库中央,波浪轻涌。
一匹黑布横铺水面,足有一米多宽。一浪涌来,黑布散开了,丝丝缕缕,像女人长发。一浪叠压一浪,猛可间,一个圆球冒出水面,它竟是一颗肿胀、半腐的人头。
***
突突突,突突突,发动机响着,颤动得更不安了。
狄确良抬眼望去,水中央山峰高隆,浓绿诱人,心里痒痒得不行,又摸着发动机,心有余悸。这破快艇就是个害人货,上一回,刚到山边就熄火了,咋弄它都不点火,害得老子游了一小时才到岸上。
“等三分钟,要是熄火了,那就是天意,我就回帐篷歇着。”
心里念叨着,可不到一分钟,就忍不住了,手伸向方向盘,一脚下去,油门踩到底。快艇在水面上驰行,拖曳出一条长长的浪尾巴。狄确良兴奋极了,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过着高压电。方向盘一转,快艇转了个漂亮的大弯,浪花高高举过人身。
接近山脚,松开油门,快艇徐徐停下。四下里,一片茫茫大水,岸上的帐篷变成了课桌般大小。天天是周末多好,来水库替父亲值班,不用上学。正想着,
那匹黑布漂入眼中,咦,这是什么?他要一探究竟,抬腿甩下拖鞋,鞋还没落入舱中,人已经钻到水里了。
憋口气,潜入水下,前划后蹬,到了黑布下,腰一扭,身体转过来。活人头在下,死人头在上。面对面,近不逾尺,人头白肉肿胀,两眼已被鱼虾啄开,皮骨飘零,空目窅然。
来不及反应,狄确良身体已经浮出水面,两手按住一大片头发,下意识地往怀里拽。
浪头叠涌,人头若现若隐。
人头就到眼前了,他仔细一看,猛醒过来,头皮发麻,打了一个激灵,全身冒出千万个鸡皮疙瘩,推开长发,没命地往向快艇游。
“哎呀、哎呀……”
***
护坡上,拉起了一道黄白色警戒带,乌泱泱地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河阳县是个小地方,连同毗邻的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公司在内,两处人口,加起来也就是二十来万,水库里冒出了人头,这还了得!消息传得很快,才过了一小时,已是人人皆知。
狄确良背靠警车,坐在地上。神情恍惚,眼前这一切是假的,是假的!可是,这么多警察,怎么能是假的?是真的,肯定是真的!胃里一阵抽搐,一张嘴,又开始干呕。
刑警、法医站在帐篷边上,围着地上铺着的一块白布,人头就放在上面。
“八九不离十,是胡小缇。”
说话的是刘群利,河阳县刑侦大队队长。
“你就急,留长头发的女人多了,”法医盯着人头,随口说道,“不要早下结论。”
“毬,”刘群利用警察之间常有的粗鲁语调说道,“老汤,你毬的又犟。”
周围的几个警察都知道,这位姓汤的法医好抬杠,不管你说啥,他总要发表不同意见。不过,这会儿,法医没再接话。他心里也清楚,一县一矿,除了胡小缇,没人再留一米多长的头发。
护坡上,两个辅警扒开人群,撩起警戒带,让进一个年近四十岁,略瘦,戴眼镜的男人。
他接近帐篷时,看到长头发,站住脚,再没勇气向前走,眼眶一下子红了,张开嘴,轻轻念着:
“姐,姐。”
汤法医问:
“这人是谁?”
刘群利回答:
“曲直。”
一
三个多月前。
临近春节,外地人一返乡,北京城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风这个穷亲戚,在街道上无休止地搜刮来搜刮去,对此,太阳的态度是避而远之,它远离地面,高高挂在天上,又小又白,就像冰库里的灯泡,越亮越冷。
曲直从地铁站口出来,快步穿过人行道,直奔甘露轩廊下,推门要进,门反锁着,玻璃窗口贴有纸条,上面写着“春节休息,正月十五,恢复营业”的字样。举拳擂门,隔着玻璃往里看。
大厅举高三丈,敞丽气派。一层两侧有雕花木屏风,进入后,则是素斋馆。正对面,一道宽阔大理石楼梯,直通二楼。
穿工服的胖姑娘从二楼跑下来,摇手示意,不营业。
曲直隔门喊:
“找王曦。”
胖姑娘听到是老板的客人,赶忙开门。
沿楼梯向上,快到半程时,抬头看,迎面一尊菩萨站在莲花台上,面容皎洁圆满,仙掌虚凌,手托净瓶,一张紫檀供桌,上面有香炉,里面燃着一炷香,火头暗红,烟气软如一线,冉冉飘散。
上到二楼走廊,一左一右,两个月亮门,分别写着茶室、包厢。
曲直抬步进入茶室,临窗坐下。环顾四周,有八仙桌、床榻、屏风等,陈设算是雅致。桌上有茶水单,拿起一瞧,最便宜的是碧螺春,一壶588元。甘露轩是有名的素斋馆,不预约的话,恐怕还没空位,只能在二楼喝茶等座。
打开电脑包,取出烟,见茶台上没有烟灰缸,又把烟装进去。
“久等了,”王曦脚踩碎步,笑着从月亮门走进来,“抱歉,抱歉。”
曲直嘻嘻笑着,赶紧起身。
王曦年龄略长,生就一张天然笑脸儿,身材小巧玲珑,蓝色薄衫下,双乳高隆,软摇轻荡。曲直把眼睛从王曦的胸前挪下去,又挪上去。一对好胸,就像夜空突然出了两个圆月亮,曲直不得不看。
“这身材,我都不敢看,”曲直说道,“一看心里就乱七八糟的。”
王曦坐下来,吸了一口气,把胸藏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是在鼓励曲直继续说不正经的话。等了几秒钟,见曲直没说话,说道:
“你呀、你们男人呀,心里都不干净,是不是?”
“是。”
“哼!”
“其实吧,男人也很无辜。”
“什么?”
“进化心理学把这点说得很透彻,人是经由动物演化而成,在数亿年的进化过程中,雄性动物面临着同性竞争压力,好色和竞争意识强的雄性动物,肯定会获得较多交配机会,于是,好色的基因被延续,反之亦然,也就是说,不好色的基因被淘汰了。好色,只是淘汰下的剩余,所以说,现代男人,尤其是个体男人被贴上好色的负面标签,其实很无辜。”
他看王曦在忙碌着洗茶、斟水,续说道:
“雌性动物则不然,作为繁殖的高投资方,妊娠、分娩以及哺乳整个过程,长达若干年,这期间,雌性动物面临着生存不利的状态,身体行动不便,或者,还带着幼崽,稍不谨慎,就会被其它野兽吃掉,从而,好色的基因被淘汰出局了,最终,导致了女性不好色的性格。”
在王曦心里,曲直爱掉书袋,是个酸气十足的家伙。她见曲直,是另有所图。原本,她对这些话就没兴趣,此时,又想起那件让她寝食难安心的事儿,脸上笑容渐少,一口闷气压在心底,想要长吁出来。不过,她很快调整了情绪,仍然笑着,送过茶盏,说道:
“喝茶。”
接过茶盏,曲直看到王曦手腕上露出纹身,是一把小匕首,歪歪扭扭,墨色陈旧。这种图案,往往是年少不懂事,胡乱刺上去。曲直立刻想起,王曦十五、六年就开始混社会,在老家河阳县,曾经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王曦绝顶聪明,鉴貌辨色,也瞟了一眼腕上的匕首,面色稍沉,又咯咯笑着,继续斟茶,说道:
“咱们说正经事儿吧。”
曲直赶忙掏出笔记本电脑,说道:
“新剪了一版,您看看,您多指导,不行的话,我让后期重剪。”
电脑播放着十五秒的千岭山景区宣传片。
王曦看着,频频点头。
曲直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心想,尾款算是没问题了。
“没问题,我这儿通过了,要不是县领导催,我也不着急。你知道吧,我们家阳鑫集团真是没办法,投资景区,真是费力不讨好,这些就不和你深说了。过年了,我把尾款全给你。另外,给你多加两万。”
半个多月前,王曦找到曲直,着急上火,催着要拍景区宣传片。曲直派了一个摄制小组,回到老家河阳县,实拍了些镜头,又从王曦提供的素材里找了些镜头,后期剪吧剪吧,交了片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搞定了。
“哎呦,我替剧组的兄弟们谢谢您!”曲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还以为占了大便宜,“十几个兄弟,忙乎了半个月,还损失了一台航拍机。”
“知道,我都知道,”王曦转过身,对服务员喊道,“叫魁魁过来,顺便把我手机也拿来。”
喝过一盏茶。
魁魁大步走来,这家伙身高约有一米九,瘦骨棱棱,大嘴,大鼻子,脸上没表情,像是冰箱里取出的冻鸡。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大信封,走到王曦身边,放下东西,不看曲直,也不说话,扭头又回去了。
曲直避而不看魁魁,低头喝茶。二人见过两面,彼此无好感。等到魁魁转身时,曲直才抬头,见魁魁右耳下露出一条长刀疤,很是醒目。
王曦将信封推给曲直,起身拨打电话。
曲直悄悄摁了摁信封,知道里面装了九万元现金。再看王曦,坐在远处打电话,看样子,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掏出烟,示意出去抽烟。
***
到了楼下,曲直隔着玻璃窗往外看,门廊里,先站了一位女人。
这女人穿黑色大衣,一头绵密乌丝束于脑后,寒风袭过,发拂脸颊,五官端丽,面容却凄馨哀艳。
推门出来,站到一旁,点着烟。二人眼神相触,彼此一笑,又闪开。曲直不认识这女人,可这女人却认识他,甚至是为他而来。
女人神色很犹豫,很焦虑,眼巴巴看着街道,一辆出租车空驶而来,她急忙抬手,快步走过去。
车停下,司机降下车窗,问道:
“我交班,你去哪儿,顺路不?”
“燕莎桥,世芳美庭。”
司机摇摇头,嘟囔了一声,一脚油门下去,车跑了。
女人又站回来。
曲直一旁观察,见她两手抓着坤包,用力掐着,应该是碰到急事儿了,便好心说道:
“用滴滴叫车。”
“我没滴滴。”
女人看了一眼曲直,神态有些神经质。
“下载一个滴滴吧,过年车少,打车难。”
“嗯。”
一根烟抽完了,还没来车。
冷风砭人肌骨,女人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曲直盘算着,距离这么近,车费也就十几块钱,掏出手机,查看滴滴软件,路口恰好有车,说道:
“我帮您叫一辆。”
“不用,真不用。”
“都给你叫了,马上就来了。”
车到了,曲直走到路边,拉开车门。
女人上了车,摇下窗玻璃,掏出一百元钱,往曲直手里塞。二人推来推去,钱掉在了车座上。
***
回到茶座,王曦仍在原地打电话,少倾,放下电话,走来,问道:
“过年回家不,哪天走,要不坐我车吧?”
“订火车票了,后天走。”
“我今晚开车回,等你回去,咱们约一下,吃个饭。”
叮当一声,曲直手机响了,掏出看,是那女人发来短信:
“谢谢您,我叫Emma,很高兴认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