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言我不谙离别苦

穿过绿叶间的缝,雨滴如阳光洒落。树上凝聚不了江河,顺着叶脉汇集的大粒水珠,顺着自己的节奏往下慢慢地砸,把空气砸出好些个洞来,而后刚好打中某个不撑伞的呆瓜,或者点染我肩膀上那块蓝色的布。凉风飒飒,地面濡湿——北京的夏季,也有连绵的阴雨天啊。不似南方的梅雨,那样闷闷难缠,但也足够阴郁了。阴郁得如同在浓黑的夜里掌灯、挖掘深处的心思。

期末考后的第一天,班级聚餐。拍完大合照,我一个人快步走回学校。路上又下起雨来,稀疏和缓,无需打伞。园子里,到处都是拍毕业照的人。不知他们有无知交,此后,又是否半零落。我还未毕业,我才度过了大学的第二年,却有万千隐隐的思绪萦绕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我根本不忧心同大部分人的分离,令我不安的是离别本身,但我还没有到达生命的极限,我根本不谙离别苦,只是伴随着一场雨,洗刷出浅白的思绪而已。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离别啊,又该如何面对呢?离别,似乎是面临着同某人或某些人的分别,也似乎是同过去的自己作别,思考如何面对未来的自己。

我不喜欢思考,思考往往带来愁苦。人活着的惯性先于思考的惯性——所以我只想顺其自然地活下去。我不能自我了断,来一场与这世间最决绝的离别,那我只好经受活在这世间所必经受的无数的离愁,为了让自己更好过,就不要动情,不要思念,不要回想,不要向别人追溯你的过去。

我是一直这样告诫自己的。

少不更事时,粘着母亲,她出门一趟不带上我,我便哭号许久。她为了让我乖乖留在家里,许诺过很多的蜜糖,但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效仿过曾子杀猪。后来,连哄骗都没有了。为了生活,他们离开了家乡。四年里,我看着母亲的照片留下无数的泪,每次通电话都是泪如雨下,询问归期。这算是离别吧,长久的分别,但那是童年时代,我犹如没有剪断脐带的婴孩,我想要的只是母体。所以才会那么的悲伤。那时还不会思考,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原始的情感,哭泣。

外婆去世那年,母亲回来了,我看到她跪在地上抽动的背影,听见她像我想念她时一样无所顾忌的哭声,我偷偷跑开了。我蹲在厕所的角落里,怔怔地流下了几滴泪,没有出一点声音。亲人的离世,死别,对此,我已经渐渐学会了默默承受。无可改变的逝去,就是不要企图去挽回。当你失去某个人时,你只需要意识到你已经失去了。

四年后,跟随父母一起来到外地。越长大,越不恋家。中学住宿,并不勤回家。也不曾想念过父母,不常打电话。由于频繁转学的缘故,不曾有过长期的固定的友谊。我早就认定了,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可以认识他们中的某些人,可以和当中的极少数成为熟人,但是不要与他们产生感情,因为一旦分别就再不似从前,那谁来承受这份失落呢。况且,寄人篱下,辗转多地,我学会了察言观色,窥视人性,我发现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么可爱,并不值得你付出赤诚。所以,还是疏疏落落,各自安好吧,这样比较能保护自己。

上了大学,每周打一次电话回家,不是为了联络感情,只是觉得这是必要的程序,每次通话只是寒暄,吃饭否,天气如何,身体如何,而后挂断。我最怕家里人主动联系我,往往不是因为思念,只是突有祸至。

我不再去细细思索自己的感情,我愿意对自然草木抒怀,也不愿维持与人的亲密关系。很多时候,我并不会去感受自己的情绪,就像我时常不知道自己是否高兴,当我兴奋得唱起歌来,别人问我为何如此雀跃,我方知我此刻内心有蜜;我也不常知道自己的悲伤,除了小时候常常哭泣,十岁以后,我似乎从未为自己掉过眼泪。我不知道自己难过,我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很正常,生命的常态就是这样的残酷,有很多苦难,很多离别,我就不会伤心了。只要我不去想,不提及,就不会难过。

下一年大三,有的同学去交换,有的同学转系,班聚时我很微微的愁绪,并不是因为我会想念他们,而是自己前途未卜,不知道未来的路会走得怎么样。整个人仿佛丧失了勇气,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告别了以在这个班级学习为代表的大二时光,扪心自问,我对过去的一年无所悔恨吗?我对未来又有什么准备呢?我既无颜面对过去自己的颓唐,也没有志气与方向走出未来自我的模样。我害怕最后零落的是我,却又不知如何方能不如此草草度日。

我不谙离别苦,是因为我不想面对,我只想没心没肺地活,让时间冲淡一切,等青春逝去,等年华老去,等到最后,全然静默。离别苦,很多时候是未来的思念与自我迷惘与怀疑共同交合,抓住你的心脏。可是,也许这些都只是青春的哀伤、少年的烦恼。也许,还有更多深重的离别,战乱,天灾……不可穷尽的生而为人的悲哀,也许不是一个年轻的个体可以想象的。我不谙离别苦,也是不想谙,我希望我一辈子都不必知道。我希望我所有经历的离别都只是寡淡的或是短暂的,不是痛彻心扉不可挽回的,不是要我背负着这一段过去或是某一个人的人生继续前行的。

今天再看晏殊这首词: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一句就令人感怀。诗词总是充满意象,如果不是常用的作词惯法,而是真情实感,一个人将露水看做花草的泪珠,内心该很是柔软悲伤。当时正在听音乐,The Truth That You Leave,更觉悲凉。

世间出奇的离恨都作了诗篇,平常的离歌都唱成了欢送宴,只愿我的离别,平淡无奇,随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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